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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耀江淮 薪火永继”改稿会点评(五)

发布时间:2021-10-14  来源:安徽作家网  作者:安徽作家网


编前语:为深入学习贯彻习近平总书记在党史学习教育动员大会上的讲话精神,以文学形式凝聚红色力量,让党史学习教育走深走实,6月21-25日,“红耀江淮  薪火永继”安徽作家庆祝建党百年红色主题创作采风组分赴赴皖南、皖北进行主题创作采风活动,作为实施省中长篇小说精品创作工程项目的工作内容,按照省文联党组要求,参加活动的作家要把此次主题创作实践活动转化成创作成果,助力安徽文学事业高质量发展、以实际行动向党的百年华诞献礼。

为保证该活动成果的实效与品质,促进文学精品创作,9月25-26日,“红耀江淮 薪火永继”安徽作家庆祝建党百年红色主题创作改稿会在宣城举行。改稿会邀请《美文》《天津文学》等国内八家知名刊物主编、编辑部主任与采风组部分作家进行面对面的“结对”指导。会上,专家对主题创作文本的有关问题、红色题材创作的难度等进行了深入探讨。同时对作者作品提出了很多具体意见和建议,从作品前期史实材料提炼、作品语言准确性、人物关系构成、人物矛盾冲突设计等方面给予了针对性意见。现将部分参会主编的点评意见分享给大家。






许冬林《月亮在云里走》和马洪鸣《蓝山》改稿意见


朱强

 

分给我看的两个短篇:许冬林的《月亮在云里走》和马洪鸣的《蓝山》。可以说,两个小说的完成度都很高。文学感觉也很好。从里面可以看出作者的文学修养和对于小说写作的一些追求。先来谈谈许冬林的《月亮在云里走》,许东林是熟面孔了,多年前就读过她的一些小说和散文,她作品的语言具有较高的辨识度,柔柔的,文笔特别细腻,是典型的南方语言。从里面不难看出一些老作家的影子,比如沈从文与汪曾祺,他们都是语言大师,大师们的语言像一块反复捶打过的精泥。这个小说的语言无论是质感与观感都是上乘的。在叙事层面,也是线条流畅。故事是老故事,讲得却很有耐心、耐力。“月亮在云里走”,这是女主人公秀美唱给女儿的摇篮曲中的一句。作者用这个作为标题,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秀美这个女性的形象刚开始一直是隐而不发的,面貌甚至是模糊的,她紧紧地贴着她的男人大安而存在。她蜷缩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无论是形象还是性格都藏在大安伟岸的身躯的背后。但是随着情节的发展,一些冲突和矛盾开始冒出来。秀美也逐渐地走到聚光灯下,她面部的线条渐渐凸显,性情与思想的棱角也渐渐显露。可以说,秀美这个人物,塑造得既自然又巧妙。她的内心的痛苦、挣扎与斗争始终像一条暗流,这条河,在外人看不见的幽深之处,流淌、汇合、撞击、消失。秀美是皖南大地上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农家妇女。她的眼睛中只有日子、责任以及妇人应该遵守的规矩。不想在她的生命中居然带进了硝烟,带来了生死。小说开篇的调子是徐缓的,像月亮在云里走,纸上弥漫着一股烟水朦胧的诗意。但是随着枪响,这徐缓的调子很快就得到逆转。在小说的后面,秀美拿七月裤子擦枪的那个细节把秀美觉醒的形象瞬间撑开。小说的精彩处不胜枚举。败笔出在小说结尾的部分,收笔不仅仓促了一些,情节的合理性也有点说不过去。希望再推敲打磨打磨。但毕竟瑕不掩瑜。

《蓝山》是较为成熟的短篇。文字讲究,火候到位。这个小说无论是布局、叙事节奏、人物刻画、闲笔的运用都有较好的表现。

简单说来,这其实是两个男人之间的故事。小说开篇:刘稼禾搭救过梁平峰。多少事就从这一句开始。

在我看来,这个小说的好。首先是好在腔调。小说和散文一样,必须有腔调。有腔调才有味道。柳敬亭说书。故事不论,一开口便知是柳敬亭。小说我想特点首先是它的小,它不是大说,小是什么呢,当然不只是说蝇头小事,它是人与人之间的区别,不同地域与生活界限之下的分别与特征。其二,小说的落脚点应该是说,说天下事。张嘴有天地,开口见乾坤。《蓝山》这个小说的腔调不是闺阁秘语,也不是的江湖黑话,它是长河落日圆,是大江东去浪淘尽。他的口气是大的,大刀阔斧,但是天大的事却也在一枚细长的枚绣花针上。马洪鸣的小说有一股金戈铁马气味,一字一句都是金属味。《蓝山》是铁打的《蓝山》,是雄心勃勃的文本。

其次呢,我觉得马洪鸣写小说很较劲。她是真把小说当小说写的。她处处都在讲小说的纪律。不难看出,《蓝山》在故事情节设置方面是花了不少心血的。刘稼禾和梁平峰,生长在皖南大地上的两个普通人,这中间不知道是因为命运还是别的什么最终让他们走上了不同的道路,本来人各有志,也没有什么好说的,然而巧的是,这两个人却在路上相撞,于是里面就有了故事,有了惊心动魄与生离死别。马洪鸣在讲故事的同时也在绘图。她的小说具有很强的方位感。柳镇三面环山。柳镇饭馆,碉堡、乡公所。此处、彼处,不仅是地理方位上的也是人心与叙事逻辑上的。马洪鸣一方面写人,但也没有忘记造景写物,尤其是在物的层面,她煞费苦心,对于物的部分近于痴狂的书写,让那个遥远的年代瞬间回到我们的中间。另外,小说善于描写人物的内心世界,但又不是硬写。她通过闲笔的运用,让人物的心景得以呈现。

 

 

 

蓝山


马洪鸣

   

                                   

1


  刘稼禾搭救过粱平峰。

  民国26年,刘稼禾12岁,这年春天,身为放牛娃的刘稼禾为东家牧放3头水牛,他常在水牛吃草时割草或者爬到塘边的老榆树上向远处张望,有时会去山坡上放牧,他喜欢爬高的感觉,但不能离开牛,牛比他重要。与刘稼禾同龄的梁家少爷粱平峰显然也认为牛的地位高于放牛娃,所以,他决定惊扰水牛之前,并没有经过刘稼禾这个放牛娃的同意,而是悄悄绕开当时在山坡上割草的刘稼禾,直接用麻绳勒紧水牛的腹部,绳子勒的越来越紧,激怒了水牛,水牛甩着尾巴晃着脑袋横冲直撞时,粱平峰带着恶作剧后的喜悦跳开,他本来计划飞快越过山坡,攀到山崖边俯视怒气冲天的水牛如何撒怒,见惯牛的温顺,他想挑战水牛的秉性或者说挑衅,他丰富的激情却被山石绊倒了,整个人面朝下扑倒在山坡上,下巴刚好磕在石角,鲜血大大方方地流到土地上。只迸发出瞬间的悔意和恐惧,粱平峰便晕厥过去。刘稼禾将他从水牛的愤怒中拯救出来,又跑过山坡通知了梁家的门房,门房飞快地禀告了粱老爷,事后,郎中说,如果不是及时止血医治,梁少爷的命就交待了。伤口愈合后,粱平峰的下巴上留下了一道疤瘌,形如蚕豆。

  粱平峰痊愈后,粱老爷特意答谢了刘稼禾的东家,东家和梁家都是柳镇体面的乡绅。没有谁对刘稼禾致以谢意。

  刘稼禾后来在塘边割草时见过粱平峰,隔着水塘,他没能看清粱平峰下巴上的那块疤瘌,粱平峰穿着缎子夹袍,向他瞟了一眼,粱平峰对他的审视的、隔着距离的表情固定下来,留在刘稼禾的脑海里。粱平峰看他的眼神比以往平和了些,淡淡地,像是看一件物品。

  这种眼神令刘稼禾很不自在,像是剥离他的心的方向,为了救下粱平峰,他奔跑时一心想着梁平峰的命,想着命有时脆弱的像一枚树叶,没有金贵和低贱之分。还有一样是面子,他后来明白,他不要什么,他只要面子,他代替梁平峰和时间赛跑,跑脱了自己的草鞋,留下了粱平峰的命,但粱平峰显然没有体会,他们没有感谢他。没给他面子。

  虽然他是拐卖到东家的孤儿,但他想得到他人尊重的愿望更强烈。

  15岁那年,东家过寿,宣州城里请来的伙夫在伙房里操练的架势迷住了帮工刘稼禾,寿宴结束后,刘稼禾当着伙夫的面给东家跪下了,直跪到东家点头答应他拜师伙夫。

  三年满师,刘稼禾成为了宣州饭店的伙夫,但这已经不重要了,伙夫的身份只是一种掩护,他秘密为游击队工作,完成了几次出色的任务,民国31年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同时成长为一名优秀的情报工作者。

  这一年,粱平峰在国军驻扎的柳镇兵站升任为站长,带了一个连的兵分管子弹库。开春后,国民党组织了境内围剿,费尽了心机,却没有剿到一名游击队员。几次围剿游击队失败后,粱平峰联合柳镇乡公所对周边的游击队活动区域进行了封锁,企图扼杀游击武装。游击队多次与其交锋,其中二次偷袭乡公所,一次正要靠近时,乡公所大门紧闭,楼上机枪猛烈向游击队扫射,碉堡里敌人一齐开火,激战三小时。又一次,游击队从雍村出发,辗转榆村与敌人周旋,甩开敌人后,袭击柳镇乡公所,又是碉堡火力呼应,游击队再次撤退。

  得知游击队正计划第三次袭击,刘稼禾向组织上建议由他出面在柳镇开设饭馆,设法接近粱平峰,在他身上找到突破点,再实施突袭,组织上给出了肯定的答复后,刘稼禾立刻辞去宣州饭店伙夫的行当,由宣州城赶回柳镇,途中他还执行了一项传递情报的任务

  几经物色敲定柳镇东头的那间堂屋后,刘稼禾以10担米钱将其盘租下来。招来的两个伙计中,一个是刘稼禾带的徒弟,算是自己人,一个是和大厨一同的帮工。沿街的两扇门改换成一块一块的铺板,铺板上方的横匾上请人裱烫了金色楷书:柳镇饭馆。堂屋里摆放四张木桌,桌上码放了竹筷篓和酒壶,沿墙码了两个簇新的,宽腹平底的黑釉大罐,罐底铸了日期——民国32年。

  柳镇街上的街坊流传刘稼禾得到东家赏识不仅在宣州城学了厨艺,当上了伙夫,还回到柳镇开下饭馆,一半赞誉乡绅慈善,一半钦羡孤儿刘稼禾交了好运,只有刘稼禾心里清楚,饭馆的招牌下,掩护的是他真实的身份,如同大门外张挂的两个随风摇摆的红灯笼,有着另一种暗语。

  有打点的银元铺路,身为饭馆掌柜的刘稼禾与柳镇的乡长和保长轻松而迅捷地建立起更亲密的联系。粱平峰高踞在兵站前的碉堡里,很少现身,碉堡外的人只能仰望到碉堡上含有杀意的射孔,碉堡里的人却能在暗处将碉堡外一览无余。

开张吉日的请柬写好后,刘稼禾请乡长出面邀请粱平峰,乡长却拒绝了,乡长说,他这人疑心重,我替你请他定以为我拿了你的好处,再者,我去请他,他比我面子大吗?刘稼禾委屈地说,这个粱站长终日守在碉堡里,怕是难请。乡长登时有些不快,你去请,就说已请了我,我看他来不来?刘稼禾当下备了一桌好菜款待乡长,饭后,刘稼禾挽留乡长赌钱,他说,乡长,赌资算我的,你是准赢的。

  刘稼禾备了一扇生鲜猪肉、部分黑布以及食盐随他一同前往碉堡,准备这些东西时,他心里憋出了一股劲儿,浑身不痛快。请哨兵通报时,刘稼禾请哨兵带上了乡长的原话,同时暗暗将一枚银元拍在这位小个子哨兵的掌心里,刘稼禾从乡长那里得知这个小个子的哨兵是最得粱平峰赏识的警卫,不久前却因私自搜刮村民暂时贬到门外站岗,碉堡下站个哨兵看上去有些滑稽。刘稼禾从哨兵毫不掩饰的目光里看到了游离中的贪婪。

  哨兵进门通报,刘稼禾站在碉堡小门5米开外的平地上仰头向上望,望到一个人的身影贴近石墙上的射孔俯视,刘稼禾眯眼盯紧那个身影,沿着环形石墙挪了两步,那身影换了一处射孔继续向下看,刘稼禾站在原地任其打量,出门前他特意齐整了仪容,没有穿长袍罩衫,上身是件蓝布褂、下身是条土布裤子,腰间束一条宽布带,脚下换了一双簇新的厚底布鞋。 

  柳镇三面环山,蓝山居中,山外的风经过山林的遮挽,抵达柳镇自然带有了山野的气息,粗犷的风声里传来哨兵和粱平峰的对话,简短而局促。刘稼禾听到哨兵汇报说,柳镇饭馆的掌柜刘稼禾说他特意邀您赏光开业宴。听得出来,哨兵还夸赞了那刀上好的猪肉。粱平峰的话音里似有风声作祟含混而沙哑,他吩咐说,东西收下,让他先回去。粱平峰用的是敷衍的语气,像是打发一个令他嫌恶的人。

  乡公所原本是柳镇祠堂,200米外遥遥相对的碉堡建在山包上,风声从耳边划过去,刘稼禾环顾四周,看见饭馆门前的两盏红灯笼随风摇摆,距饭馆50米开外的乡公所,门外站了一身黑衣的两个哨兵,像是并不协调的摆设。

  刘稼禾想起前些时,游击队迟迟没有袭击成功,多半因为粱平峰在碉堡里的火力击退了游击队,突袭二次,伤了2个队员,牺牲了一个。刘稼禾脚下的地面夯实过,泥土与泥土营造了平整而平静的表面,不动声色地面对碉堡上的射孔影射的杀机。

  山风撩起刘稼禾的衣襟,天气明显转热了,刘稼禾想到有几支游击队,遭到了国军的封锁,战友们被围困在山林里,活动区域封锁已逼得游击队还穿着破烂的棉衣,吃草根,而他开饭馆的十担米钱还是他出面赊欠的。不由地感到焦躁同时一直伴随的紧迫感更强烈了。

  刘稼禾这天离开时,一只从碉堡里放出来的黑犬一路尾随着他。刘稼禾后来得知这只浑身油光闪亮的牲畜是碉堡里豢养的。它在出门之前,粱平峰削了一块柳镇饭馆送来的猪肉扔给它,见黑犬吞了生肉,越发欢实。粱平峰才吩咐把那肉煮了分给弟兄们。这部分情节,是小个子哨兵学给他听的,而那条改换身份的野狗被从碉堡里放了出来,摇头晃脑的得意劲似乎也映证了这种说法。为此,刘稼禾塞给哨兵两块大洋,哨兵立刻道出了另一种实情说,粱站长其实早就派人暗查了你的底细,他应该放心了。刘稼禾并不感到惊讶,他把口袋里的那枚子弹壳掏出来,交给哨兵说,这是粱站长扔下的,我一直收着,念个旧情,你替我交给他,开业他来不来别让他为难。事实上,刘稼禾留下子弹壳并非念及旧情,他是想暗示粱平峰懂点人情。

  子弹壳可以说是粱平峰留给刘稼禾的,也可以说是刘稼禾留给粱平峰的。

  那年拜师伙夫后,刘稼禾离开柳镇去宣州饭店。路上,迎面碰上一只队伍,队伍里被麻绳捆住双手的人都垂头丧气,刘稼禾只耽了一眼便明白遇上了抓壮丁。不容荷枪的士兵反应过来,刘稼禾已沿着田埂猫腰跑向稻田边的蓝山,蓝山上全是曲折的石坎路,他熟悉这些,石坎路也会关照他。果然,山道上的追兵陆续甩脱,最后只剩下一个顽兵,刘稼禾“哧溜”爬上了一棵栾树,等追兵赶到树下他从树叶间发现此兵竟然是粱平峰。刘稼禾不再躲避,待这小子越过栾树下,从树上迅捷滑下,背后悄悄包抄了粱平峰,反手夺下他的步枪。贴得近,他看清了粱平峰下巴上的疤瘌,不大不小,存在着。刘稼禾夺下了那把枪,他没有选择谁去死,谁去活,而是想着嘲弄,或者惩罚梁平峰,他对着粱平峰喊,当年是我救下你,救下你!他喊出这句话时才发现这超越了生,超越了死,是为了命喊的,他一直在等着这个呐喊的机会。

  喊完了这些,刘稼禾气呼呼地,他举着步枪对准粱平峰,你说我是不是扣一下,你就没命了?双手上举的粱平峰开始发抖,脸色发白,嘴唇哆嗦着,下巴上的疤瘌一同在哆嗦,是可以看见的颤抖,他说,我刚入了国军,想表现,我不是成心要抓你。刘稼禾将枪口对着前方的一棵树,他说,你别抖了,你告诉我怎么弄,我把子弹放空了,就松开你,免得你拿着枪追我。放枪后,刘稼禾留下了一枚子弹壳,当时,子弹壳的灼热给刘稼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三年未见,刘稼禾想知道,粱平峰下巴上的那块疤瘌是否还是保持了原形。

  刘稼禾很清楚,他一到柳镇,粱平峰就派人暗中调查自己。他在饭馆学徒时,见多了各色食客,知道怎么填饱乡长这类人的肠胃同时掏出一些隐情。自己从小是个孤儿,被拐到柳镇卖给东家放牛,东家就没让他穿过补丁衣服,回柳镇前他在宣州城里做伙夫,这都是明摆着的。他曾逃脱抓壮丁没有被调查出来。

  开业前几天,刘稼禾亲自烹烧拿手菜,感谢乡长道出了隐情,借机请乡长出面邀约周边的体面人。不过,柳镇是个重要位置,积、宁、清之间的中心要道,自古兵家相争,想做生意难免要和兵家打交道,刘稼禾接着对乡长说,我巴结粱平峰也在情理之中,可我巴结不上。  乡长没说什么,吃了一口菜,喝了一杯酒,酒水、佳肴仿佛发号了施令,乡长翻出了一些旧事,刘稼禾的东家是镇上有名望的乡绅,前年冬天晾的腊肉夜里丢失过,有人怀疑他贼喊抓贼暗地和游击队勾结,一度展开暗查。这次,乡长不失时机地将那次暗查,转嫁给了粱平峰。乡长说,粱平峰这个人,前几次和游击队交锋他出了力是不假,但他硬说我们乡公所全靠他庇护就扯淡了,他既不跟我们喝酒也不跟我们搓麻,他知道什么?你要想在柳镇做生意,还得靠我们,谅他粱站长也不能一手遮天。这样,我差遣人去知会他一声,到开业宴那天,粱平峰出席是人之常情,他不出席,难看的并非你刘稼禾。

                                  

2



  柳镇饭馆开业摆宴这天,粱平峰在宾客渐满时现身,这是一个恰当的时间,在场的人都看到他缓缓就座于上席的座位。

刘稼禾首先注意到他下巴上那块疤瘌并没有长大,只是颜色更加暗淡一些。刘稼禾向粱平峰作揖时,他脸上的表情仍然是淡淡的,这表情有了年数,却仍然鲜明。

  刘稼禾留心到粱平峰座位边的乡长未对粱平峰表现出应有的礼貌,只草率地向粱平峰挥挥手。粱平峰同样并没有表现出同盟间的情意,他处处都表现出格格不入的警惕之风。宾客举杯交错之际,他还不忘嘱咐警卫去周边巡视。而他本人滴酒未沾,对其他人始终是进门时淡淡的表情。两相比较,刘稼禾还识别出粱平峰带给他人的两种傲慢,一种是对他,一种是对乡长,前者深入骨髓,后者涉及皮肉。

  一层鸡、一层鸭、一层肉、一层油豆腐,点缀的的蛋饺铺满了锅沿,柳镇饭馆准备的一品锅,料足味美,乡长端起了酒杯说,粱站长,这么好的菜,你既然来了就喝杯酒吧。粱平峰并未端起酒杯,口气缓缓地说,我写得一手好字,也打得一手好枪法,我就看不上喝酒!他吃了一口臭鳜鱼说,我来也是冲你乡长来的,我不是为喝酒来的,我是问你给兵站的粮草准备的怎么样了?乡长吐了一口口水,像是把回话都吐到了地面上,仰头喝光了半杯酒,乡长说,兵站暂时断了粮草,我借给你也是情分,但现在我不说给,粮草就在乡公所的粮库里,你总不能像游击队一样来抢吧。

  粱平峰是最早离席的,他脸上始终盘踞着淡淡地表情,刘稼禾送客到街口,粱平峰回头打量刘稼禾,表情里的淡漠多了一层意味,右手摩擦着下巴上的疤瘌,并没有笑容,显然他还没有从乡长的挑衅中走出来。你混出人样了!粱平峰说,刘稼禾挠头嘿嘿笑,粱平峰丢下一丝轻蔑的表情,兀自向前走了两步,突然站住,你跟这些人是朋友?他抛过一句冷冷的问话,同时他的左手扯开枪套掏出手枪,猛然地对准了刘稼禾的脑门,刘稼禾没有动,他死死地盯着粱平峰,他在等,等他挪开他的手枪。枪口在扳动扣机的瞬间挪开了,粱平峰挥手向空中发了一枪,一只山雀惊落在稻田里,刘稼禾没有挪开目光,他死死地盯着粱平峰,他没有武器,但他在进行一种无畏的较量。粱平峰吹了下枪口,瞟了一眼柳镇饭馆的热闹,冷冷地说,别以为你当了掌柜,就是个人物了,我也让你见识下我如今的枪法,我这个站长可不是好算计的!

  乡长听到枪响追到了门外,看着远处的山峰,脸上似笑非笑,像是挑战空枪的冲击力,。粱平峰射出的空枪并没有留下任何震慑,他离开后,乡长和乡队副召集了两个心腹开始赌钱,上次有刘稼禾提供赌资,乡长果然始终是赢家。何况有粱平峰坚守在碉堡里放哨,他们的玩意平添了保障,半夜时刘稼禾还亲自下厨张罗了夜宵,偶尔,他瞟一眼窗外,碉堡摇曳的灯火在夜色中像是夜幕中漂泊的孤舟。

 

3



  柳镇饭馆里窗下的饭桌,是刘稼禾青睐的位置,稍一空闲他就坐在斜角的条凳上。他坐在角落里,貌似毫不在意,实际上刘稼禾就是为这个角落租下这间堂屋,不偏不倚,能透过这扇窗户看尽碉堡。一抹挤进室内的霞光流露着清早的寒意伴随着刘稼禾,观察了半个时辰,他清楚地看到粱平峰也在碉堡上望了半个时辰,刘稼禾揣摹出进入粱平峰眼中的景致,远处是古庙,稻田,他发现粱平峰久久地将目光落在稻田的位置。

  刘稼禾起身跺到店门外,碉堡、古庙,以及绿油油的稻田相继扑入眼中,稻田留有创伤,是上次游击队和乡公所交火时留下的,凌乱的践踏的痕迹,而这并没有影响春天的生命力和生物的的生长,有人戴草帽在摸螺蛳,腰间的竹篓看上去分量十足。清明前,是柳镇田螺呈现美味的时节。作为拥有厨艺的伙夫,刘稼禾清楚时令食材的优势。恰到好处的食材能够熨平心中的褶皱。刘稼禾远远地望着远处山间的桃花,涌动的粉色的花,征服了冬天盛开在春天的花朵。他还看清了粱平峰惆怅的光和影。

  粱平峰加入国军之前,师范毕业后曾在柳镇小学任教,日本人轰炸柳镇时,一个他无法颠覆的事实是,日本人炸平了粱家祖宅,其父母因此病倒先后离世,亲情的痕迹是一剂暖药也是一味苦药。成了孤儿的粱平峰,再也无法安心教书,他弃笔从戎时想的是家国情怀还是只想把痛苦、离别转化到战场上,只有他心里清楚,但刘稼禾认为,自己和粱平峰都失去了家,他失去的更早,在相同点上,也许会使他们走的近一些,一段刚刚好的,他需要的分寸。

  一个轻的,鲜活的微笑泛起在刘稼禾的嘴角。

  刘稼禾吩咐伙计去田边买回螺蛳,收拾、烹烧后,刘稼禾拎着盛着炒螺蛳的竹篮,有些不相称也很便扭,但他强迫自己坚持走近碉堡。他想这样做并没有失去面子,而是,他会拥有的更多。这次,粱平峰允许他进了碉堡,小个子哨兵亲自为他引路,对刘稼禾悄声说,多亏我美言,你才能进来,我这次就要几个铜板。刘稼禾还是大方地给了他一枚银元,他注意到哨兵的鞋底有湿润的泥土,蓝山上赭色的泥土。


  碉堡里光线很暗,刘稼禾将目光压在鞋面上,闭了下眼睛才适应局促的亮光,组织上曾交给他一位内线绘画的碉堡内部结构图,后来这位内线莫名失去了联络,刘稼禾突然想到这一点,心里揪了一下。粱平峰坐在角落里打量他,一盏煤油灯挂在他身后的墙壁上,让刘稼禾看清乐他的表情,还是那个淡淡的,面无表情的样子。

  我们之间能有什么旧情?隔着铺着柳镇作战图的白茬木桌,粱平峰嗓音低沉地问,他抛出了那枚子弹壳,子弹壳落在作战图上,看上去像一只冰冷的利刃。粱平峰示意刘稼禾放下竹篮,起身走近刘稼禾,他像是急于剥夺刘稼禾叙旧的机会,出其不意地扳过刘稼禾的手掌,摊开,最靠近手掌的那节指肚圆润,掌纹清晰,粱平峰没有看到有厚度的老茧,一个拥有厨艺的掌柜,手指和手掌的表皮有操劳的倦怠,软软的,并没有硬度,而手掌和刘稼禾达成了默契,没有泄露为了消除老茧,刘稼禾如何和浮石和钝刀反复纠缠,展现在粱平峰眼前的手掌并没有握枪生成的硬茧。

  一种强烈的轻松落在两人之间,隔着这之间的距离,刘稼禾看到粱平峰眼中不可琢磨的意味,游离而模糊,刘稼禾审视这目光,他心里有一种扼杀这目光的冲动,但他极力克制着,脸上带着12岁时的单纯和盲从,现在,他当年保留的表情,派上了用场,被他当作了一种伪装,一件利器。他说,梁少爷,我是孤儿,知道那种孤单。粱平峰不耐烦地打断他,行了,你知道什么,你一个叫花子出生,跟我攀什么孤儿之缘?显然,在粱平峰眼里即使他们在世间都没有亲人,没有有关血源的最恶劣的战争,或是最祥和的来往,他们也是不平等的。刘稼禾不再说什么,也不看粱平峰,他低着头,心里想着怎样让自己在这里待的时间更长,他想动手把菜盘端出竹篮,螺蛳、红烧肉······他亲自做这些时,想象这些食物就是他的武器。他说,站长您嫌弃这鲜货,我就给乡长送去了,他打了招呼要吃螺蛳,我还没给他弄呢。粱平峰打破自设的缄默说,这样,要吃螺蛳去饭馆吧。他吩咐小个子哨兵,你去喊来乡长,兵站粮草快供不上了,我再和他们商议商议。他语气里的一丝沮丧和落寞让刘稼禾发现,开业那天粱平峰的孤傲已被妥协取代。

  粱平峰和刘稼禾走在柳镇的街道上,一前一后,街道上有年岁的青石板路显然清楚刘稼禾滞后的脚步,他显然在营造谦卑的假相,让粱平峰受用。

  柳镇的日杂铺子老板远远看见粱平峰忙出来作揖,这个瘦高的男人把视线压在自己的鞋面上,语气慌乱:粱站长,听说兵站里缺少副食品,警卫要的那些货都是我拱手相送的,我不收钱,拿着用吧。粱平峰不说话,目光掠过跟在身后的小个子哨兵。哨兵耷拉着眼皮说,没给补上钱的,我可都送回来了。话音里有些不满。粱平峰并不理睬顾自对日杂铺子老板说,谁说我们缺少副食品了?谁说的?今后谁拿了东西你向我汇报,不汇报,你就别开铺子了。国军也有国军的纪律。粱平峰的嗓门很大,他像是以此在树立威严。刘稼禾始终站在粱平峰身后,低着头,看上去他像个谦卑的局外人。

  闻声走出乡公所的乡长站在台阶上,远远地撇了一下嘴。刘稼禾听说,自从乡长的胞弟曾被粱平峰错抓过壮丁,乡长一直心怀不满总伺机贬低粱平峰,果然,乡长咬着嘴唇轻轻吐出嘲讽,粱站长,你这做派,要不是亲眼看你和游击队开火,真让人怀疑你是共党。

  这顿饭,几进几出大门的螺蛳注定不是主角。乡长提出了个条件,兵站派一个班保卫乡公所,乡公所打游击的功劳不能记在兵站的功劳簿上。乡公所在调配到来之前会供应粮草给兵站。乡长说,我给的粮食不记账,让粱站长这回多吃些肉。乡长得意地笑着,觉得自己的言下之意的慷概很明白了,没想到粱平峰拒绝了他的条件,还警告他再带着手下的乡丁整天搜刮乡民,他也不客气。粱平峰说,我带的兵分管的子弹库,是国军的重要物资,我的兵凭什么由你调配。

  不派兵也可以,乡长掏出一把银元摆在桌子上,挑衅说,粱站长你和我喝个酒,赌一把赢了这些钱,再拿来买我的粮食吧,要不然,你就等着调配吧。

  乡长和保长喝酒时,粱平峰只草草扒拉两口饭便急着回碉堡,出门时,他对仍在喝酒乡长说,你去帮我找两个推独轮车的民夫,我要运送子弹。乡长不说话,缓缓端起一杯酒闭眼呷着。听到“运送子弹”刘稼禾心里一惊,他做出起身恭送粱平峰的姿态,站在粱平峰身后,粱平峰面无表情地看着乡长,刘稼禾也看着,乡长在他们眼中是不同的,是同一个人。在门外台阶上,粱平峰对刘稼禾说,你去帮我找几个民夫,要有独轮车的。刘稼禾心里整理着线索,故作惊讶地说,你不让乡长找人啦?粱平峰说,我现在不信任他。你是不是顾忌乡长不敢去?粱平峰逼视着他。我听你的,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刘稼禾说。

  喊来两个亲信在柳镇饭馆赌了一天一夜,乡长赢了钱,更加认定柳镇饭店是他的福地,而提供赌资的刘稼禾俨然他的福星。乡长越发不肯挪步离开,刘稼禾毫无怨言,还亲自下厨做了两锅一品锅。乡长接着第2天赌钱时,刘稼禾做好了一品锅,悄悄出门送给粱平峰。他给小个子哨兵也备了一份亲自送去。同样的菜,分成了几份,刘稼禾觉得他的武器俨然火力十足。

  刘稼禾没有将国军兵战运送子弹的情报汇报给组织,尽管他清楚想要打胜仗,一要支援兄弟游击队,又要保卫上级机关,游击队太需要子弹了。但粱平峰和乡长赌气交给他的差事带有偶然性,并非代表信任,没有弄清楚粱平峰的动机,他不能贸然传递情报。

兵站背倚蓝山,蓝山上有通往镇外的主干道,为方便车夫运送武器弹药,国军已将其改筑了专门的推车道。刘稼禾找来的民夫一辆连着一辆推起独轮车上路,每辆车上都覆盖了厚厚的稻草,刘稼禾无法看到真实的内容,他以顺从的的姿势站在路边,心里一次次被撞击,每一下他都默默记了下来。粱平峰派了一个班的士兵押送,这些士兵一部分在队伍前面开路,一部分押后,吆喝着推车的民夫,这些民夫都是普通的民夫。刘稼禾不动声色地想,如果设下埋伏,包围圈并不大。

  小个子哨兵刚刚接岗,刘稼禾看到他脚底仍然沾满了新鲜的泥土,蓝山上的土质有粘性,淡淡的赭色泥土,带着山林常年的潮湿气,每一个进入蓝山林的人都留下痕迹,国军也因此将蓝山的通道利用了起来。哨兵这次态度并不友好,半推半就收下刘稼禾塞给他的银元,斜睨他的眼神有一丝警惕,他说,站长让你找人运送武器你可别当真,也许和运送石头差不多,你攀上粱站长的旧情了,他还是要考验你。我知道的太多了,我会不会完蛋了?哨兵显得很疲惫,说的话也含含糊糊,他耷拉着头,缺少了作为一个哨兵的高度警觉地姿态。我什么都知道,我看他也不敢把我怎么样。小个子哨兵最后说。

  打烊后,刘稼禾坐在角落里那张条凳上,月光下的碉堡像是被拯救了,缺少了日光下的霸道。

  碉堡上的哨兵身影在月光下似一道剪影,能看见隐约有人站在碉堡的射孔后向下张望。

  月亮上来后,刘稼禾起身走出饭馆,独自走在柳镇大街上,月光冷冷地投在街面上。绕过兵站碉堡,刘稼禾依然向前走,渐渐背离了柳镇,一路上他始终没有回头,他的步伐不紧不慢,从碉堡上看,他是个不大不小的目标。蓝山就在眼前了,在夜色下,它立在刘稼禾的目光里,变成令人困惑的一种眼神,从哨兵鞋底泥土的成色,他已判断出,哨兵夜里曾进入蓝山。

  夜风掠过刘稼禾,随即接纳了他身后迟疑的脚步声,他明知身后有尾随的脚步,但他并没有回头。走着、走着······刘稼禾在黑暗中哈哈大笑起来,粱站长,你跟着我干什么?你一离开,兵站怎么办?兵站里的枪支弹药怎么办?

  其实是你挡了我的路。身后回答他的果然是粱平峰。刘稼禾作惊讶状,慌忙跳到山道旁,他站在草丛间,粱站长,我知道到处封锁游击队,我不会去封锁圈的,我只是走走,您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粱平峰从他眼前直直地走了过去,边走边说,我上次让你找人送的并非武器,是石头,没遇上游击队劫道,证明你不是那一伙的,你可以跟着我干,接着。粱平峰仰头面向夜空,他的腔调提在上面,语言流出来像是一种恩赐,明晚是满月,月光不错,陪我去山里走一趟,记住,不许声张。粱平峰拍拍腰间的手枪,仍然用一种命令的语气跟刘稼禾说,不用怕。他压低了声音。


4


  这天一早,刘稼禾差遣徒弟去宣州城里购买山货,刘稼禾的徒弟一早出门,他去的不是封锁区并不令人生疑,何况柳镇饭馆款待乡长现在已经不需要任何理由。徒弟回来时还带回了山泉水酿造的麻姑酒。

  这天夜里,刘家禾走出柳镇饭馆时,乡长和保长因畅饮麻姑酒仍醉的不省人事。出门前,刘稼禾拍拍徒弟的肩膀,算是二人郑重告别,每次执行任务他们都会郑重告别,也许这是最后的告别。徒弟辗转送去了情报,也带回了指示,突袭定在这天夜里。

  夜色下,松枝火把的光茫极其微弱,刘稼禾无法看清粱平峰的表情,但他的声音很爽朗,像是换了一幅嗓子,而他走路的姿势也摒弃了警惕,因放松和自由成为了生动的身姿,刘稼禾跟上他,以一种放松的脚步。哨兵跟在最后,在自己的长官面前,哨兵对刘稼禾不理不睬,刘稼禾空着两只手,夹在两人之间,夹在两杆枪之间。刘稼禾熟悉这条山路,延伸到蓝山西侧,山顶是高达百余仗的悬崖峭壁,悬崖脚处竹木葱郁,遮天蔽日,一条若影若现的羊肠小道匍匐期间,山路是打柴挖草药的山民走出来的,十分隐蔽,成群结队的黄山猕猴会在这里安家。

  接近半山腰时,粱平峰转过身来,忽然受到了启发似的,对刘稼禾说,你走前面,哨兵跟上,你来探路。听上去粱平峰并非把自己的路交给他,而是让刘稼禾把自己的命交给脚下的路,粱平峰说,万一有什么陷井,我可不能掉下去。刘稼禾始终没有询问上山的缘由,事实上,只要粱平峰远离碉堡和兵站,他的目的就达到了,其余的他并不在意。

  在夜色下,有些植物发出不可思议的悠然之光。

  刘稼禾向前走,现在,在他的脚下这是一条陌生的路,像是蓝山留给夜晚的路,仅仅留给夜晚。刘稼禾边走边想,他不能停下来,也许在相反的方向,有着隐蔽的东西,他身后的脚步声成了唯一的线索。接近山顶时,刘稼禾猛然停住了脚步转过身,他听出了某种来自音域之界的警告。月光下,随着一声闷闷的枪响,小个子哨兵停止了脚步,直挺挺地倒在山路中间。

  夜的寂静在山林里没有边际,再没有其他异常出现。你比哨兵诚实,粱平峰说,他评判刘稼禾的忠诚但并不交出自己的真诚,他命令刘稼禾,把他扔到悬崖下去。

  他知道的太多了,他不该活着,粱平峰说,你来接替他,你不是兵,不会威胁我。刘稼禾惊恐地后退了两步,他现在必须是这样的表情,只要和粱平峰在一起,他必须是这样茫然地顺从的恐惧的表情,这是他目前唯一的武器,但夜色遮蔽了他的表情,像是粱平峰的帮凶。刘稼禾丢下火把,慢慢蹲下身举起双手,没有听到突袭枪声之前,他必须拖住粱平峰,这是这次突袭行动中的任务。他说,粱站长,我听你的。他的嗓音颤颤的,像是滑出无尽的恐惧。山林突然安静下来,之前穿行在期间的风声以及猫头鹰的“鸥鸥”的叫声消失了。

  粱平峰举着驳壳枪,枪口对准刘稼禾,除了这个,你知道我为什么带你上山么?刘稼禾用力摇摇头。他必须让粱平峰看到他在夜色中的顺从,直到听到突袭的枪声。万一出现意外,你得陪着我,哪怕去死,你必须服从我。粱平峰晃了晃手中的枪说,我有武器!刘稼禾说,我听你的。

  碉堡传来枪声时,刘稼禾正在悬崖下将一箱子弹掩埋在粱平峰指定的一块山石后,这是粱平峰陆续私藏的军火,不仅有子弹、还有手榴弹、步枪。有粱平峰的信任,刘稼禾取代小个子哨兵执行掩藏工作。粱平峰说,这是我的退路,你只要跟着我,就不会是哨兵的下场,还会过上好日子。粱平峰站在岩石上俯视着说。在我眼里,听话,就是自己人。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吗?粱平峰问。刘稼禾摇摇头,他说,你想让我过上好日子。粱平峰冷笑道,不是,我担心万一有突发情况,我一个人死在这林子里或者遇上埋伏,一个人太孤单。刘稼禾清楚地意识到,粱平峰始终没有平等地对待他,尽管他是他的救命的恩人,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

  山下枪声传来时,粱平峰仍将枪口对准了刘稼禾,怎么回事?他疑惑地问,这帮草包在弄什么?刘稼禾摇摇头,举起了双手,他说,梁少爷,我们该怎么办?他看清楚了粱平峰的傲慢在慌张中不堪一击,这让他鄙视。

  粱平峰先是向山下跑了几步,又站住,他迅速扑灭了若明若暗的火把,夜色瞬间变的密不可穿。他命令刘稼禾借着月光迅速掩藏好武器。接着,他指使刘稼禾,跟我换下衣服!你假扮成我,下山。刘稼禾慢慢摸索着身上的腰带。

  刘稼禾心里清楚,从所处这条道的出口往西北三四里到名叫背雾的地方,组织上已经都设了埋伏。山下突袭的枪声已经传来,他可以对粱平峰下手了,他缠在腰带上的麻绳,绳头有隐藏的匕首,杀伤力并不比枪支逊色。从左首折向西北走二十七八里,都是人际罕至的山坞野径,只要能顺利穿行过去,就可以到达似鹰形的鹰山山脚。按照计划,他将在那里与游击队汇合。

  有枪声和嘈杂声传过来,能看到柳镇的灯火忽明忽暗。刘稼禾明白,按照设计的埋伏,他和粱平峰已经被包围了,“自己人”包围“自己人”!是时候让粱平峰去他该去的地方了,刘稼禾想着,慢慢松动着腰带。这时,一股凉风沿着他掠过耳边,是一颗冷弹,没有局限在目标之中,却越过刘稼禾,击中了粱平峰。

 

 


月亮在云里走


许冬林

 


四个月大的女儿此刻正陷卧在摇篮的被子里,像个白胖蚕茧,仿佛那婴孩的睡眠也是白的,是胖的。年轻的小母亲在一边哼着摇篮曲《我家宝宝睡着了》。秀美一口江北无为的口音,哼的曲子也是江北地区一辈一辈传下来的。现在,这江北的曲子过了江,被她在皖南的小山村轻轻哼唱起来。

时值腊月,腊八粥这一日刚吃过。小寒已近,江南的冬天沉浸在墨一般的湿冷里。推开半掩的门扉,能看见对面的山头上,黑隐隐的松枝上,铺着大小不一的斑斑雪块。雪不厚,接近霜色。掺着雪气的山风,像一条条阴险的蛇,不知道是从哪个峡谷之间游进来的,长长地游进来,在屋子里逡巡不去。屋梁上悬垂下来的榆木挂钩,此刻空荡荡的,跟着冷风在墙边轻轻晃荡——那榆木挂钩平时是挂猎枪的。

“月亮在云里走,树枝在风里摇,宝宝在摇篮里睡着了……”秀美一边哼着,一边轻手轻脚走到门口边。她的丈夫大安还没回来。大安上山打猎去了,赶上寒冬,山上的飞禽走兽静得很,不大出来,所以大安为了秀美的奶水足,常常要多跑好几个山头呢。

秀美无端觉得心慌。往常这时,她即使听不到大安的足音,也能远远听到新四军唱军歌的声音,可是今天,这歌声也静住了。只有风声,只有无边蔓延的静。

掌灯时分,大安终于进屋,猎枪杆上挑着一只野鸡。秀美赶紧去解下猎物,掂了掂重量,野鸡吃了子弹的地方,血已经冻凝住了。秀美随手将野鸡撩在厨房柴草边,便去烧水,且疑惑道:“你这上山一天,才一只野鸡?”

大安不答,径直将枪挂在了榆木挂钩上,然后便去舀水喝。狠狠灌了一气后,他瞥了眼灶膛边秀美被火照得格外明亮的脸,忽然沉着嗓子说:“是走了。我站在山头上望到的。整整齐齐地走的。”

“走到哪里?”秀美一愣,忙问,“还回来吗?”

“听说要过江,到你们江北那边去。几时回来,我就不知道了。”大安答道。

大安喝过水,走到女儿的摇篮边,轻轻晃了晃,女儿没醒。大安轻轻俯身到女儿脸边,小家伙呼吸均匀,散发着乳香的呼吸,温软得像兔子腹部的绒毛,覆到大安的脸上。

“这么白生生的女儿,我可不舍得她将来嫁到江北去。”大安笑着说。

秀美剜他一眼,道:“只兴我们江北的姑娘一代一代嫁到你这山里,就不兴你这山里姑娘嫁回去一个?”

大安的母亲也是江北过来的,算起来还是秀美的远房姑妈。他们这两个家族,亲连亲,好几代了——上一代嫁个姑娘过来,因为要过江,要翻山越岭,真是山高水长的距离,怕久了娘家的路就断了,于是往往在下一代会嫁回一个姑娘去,接上亲家了,联系就紧了。偏偏大安母亲一连生的都是儿子,无法实现嫁一个姑娘回去的理想,于是三番两次地跋山涉水,从娘家讨来一个远房侄女秀美,给了大安,这才心里安妥。秀美头胎就生了个丫头,可喜坏了婆婆。只是,大安一想到自己熟鸡蛋剥出来似的女儿,有一天要沿袭家族旧例,就心上不舍。

“要嫁,等再生一个丫头嫁,二丫头,三丫头,都可以嫁回你们江北,这大丫头我可要留在身边,给我买酒喝。”大安不服气地说道。

……

年关逼近,山货走俏。翌日一早,大安背上干粮,披上蓑衣,提着猎枪又出门去。要是能干到一头野猪就好了,家里留半片,剩下半片卖掉,年底前的日杂费用都有了,甚至秀美回娘家的新衣服也有了。大安扛着猎枪,一边往山上走,一边在心里预想着过年去江北拜年的情景,里外一身新的秀美,抱着他们小冬瓜似的女儿,在岳母家被众亲戚瞧个遍,夸个遍……

——啪——啪啪啪——

是枪声。大安一惊。是哪个猎人先于他干到野猪了?大安连奔几步,循着枪声望去。天啊!远处是一群穿黄军装的人,在往山上放枪呢。

打起来了!

大安背靠岩石,重重呼口气,想整理一下思绪,可是,越想越迷糊:不是说好不打了么?怎么又打起来了?

枪声越来越密集。“轰——”,是手榴弹的爆炸声,火药味顺着山风,在茫茫的山谷林木之间飘荡,仿佛敲更人的叮嘱:小心了!小心了!

大安忽然想到,得赶紧下山回家。假如枪声响到了村子里,秀美和女儿怎么办。

大安在山坡上奔跑,跑出满身的汗水来,跑到一个山路岔口,大安愣住了。一个新四军怀里横抱一个上衣一大片血红的女兵,后面还跟着一个新四军,怀里抱着一个简易担架,还有一个正哭泣的孩子。那两个新四军看见扛枪的大安,也愣住了。枪炮声在山谷间持续响起,回荡,震得树顶上的残雪,一簇一簇往下掉,砸在他们头顶上、脚尖边。

“老乡大哥,帮个忙,帮我抬一下这位女同志,她受伤了。”走在前面的那个新四军开了口,恳求大安。

大安点点头。两个新四军忙道谢,然后忙忙放开担架,将受伤的女兵搬到担架上。大安瞟了一眼,女兵受伤很严重,她眼皮半垂,露出来的目光像枯草倒伏,显然失了生气。大安站在担架后面,从担架边垂下来的女兵衣袖看去,是个医护兵。血已经将她胸前的衣服染得发黑,她睡在担架上,脸色泥灰血渍斑驳,大安忍不住又多瞅了几眼。

“她是在转移伤员时中弹的……赶紧走吧。”一个新四军说。

大安将女医护抬进了半山腰的一处山洞里,山洞里已经躺着几十个伤员,里面的女医护赶紧过来接过担架。大安身后的那个小新四军,满脸焦急。孩子哭着哭着睡着了,然后很快又醒来继续哭。大安听见那孩子声音已经嘶哑,问道:“多大了?”

“五六个月吧。”

“他是饿坏了。”

“她妈妈已经伤成这样,哪里有奶喂他呢?”小新四军说着,不时抖抖怀里的孩子,那孩子的哭声便也跟着一抖一抖的,仿佛嗓子在痉挛着。

刚刚接过担架的女医护走过来,颤抖地说道:“林医生不行了……失血太多,走了!”

大安身后的那个小新四军惊得倒退了一步,哭泣道:“孩子这么小,怎么办?”

那怀里的孩子仿佛也知晓了母亲的离去,哭声愈发凶猛,仿佛把每个毛孔的力气都挤出来,用来哭。

“再这样哭,会哭死的。”

 

 



大安跌跌撞撞摸回家门时,一弯朦胧残月已挂西天。村子里,公鸡的鸣声稀稀落落的,遥遥呼应着,是鸡叫头遍了吧?大安的头木木的,仿佛里面装的全是血和婴孩的哭声。

女儿睡在秀美的怀里,温软得像呼吸。大安摸了一把女儿的小脚,叹道:“太可怜了!”

秀美朦朦胧胧的,问道:“谁可怜?”

“山上在打仗,女医生死了,丢下吃奶的孩子,哭得哦,心都让他给哭碎了……”

冬天的墙脚下,隐约还有虫子的一两声鸣叫,大安睡不着,一遍一边地数,仿佛在数豆子。

“抱回来养吧?”大安终于憋不住,捏捏秀美的脚,在那头说道。

秀美其实也没睡着。秀美道:“那你怎么不当时就抱回家呢?”

大安道:“孩子哭得厉害。我这半夜三更抱回来,一路地哭,我还不是怕被人瞧见了?”

秀美叹道:“抱回来,天天养在家,就不会被人瞧见?乡公所早就登记过,我们家只这一个孩子。现在陡然掉下来一个,怎么交差?”

——

天刚亮,大安就起来。秀美也起来,夫妻两个吃过早饭,便给女儿穿洗。大安道:“今天,我们女儿少吃点吧,留些奶水,我们送山上去……”秀美翻眼看了看大安,没说话,然后轻拍正吃奶的女儿。

大安从箱子里给秀美翻出一件素净褂子来,道:“你今天穿这个,女儿也穿好看点,我们呢,一家人装成是走亲戚。”

秀美瞟了瞟那件褂子,白底子上起着碧绿的绿竹叶,一片一片的,像浮在月光里。那是她做姑娘时过江,到荻港街上卖了一冬的自种蔬菜,才换得这三尺洋布,回头找裁缝做了件褂子。她有多么喜欢这褂子啊,洋气,又素雅,每一回穿上身,大安总说她像个新四军里读过书的洋学生。其实,洋学生真正是啥样,他也不甚明了。他曾在云岭军部那边卖过好多回山货,见过嘻嘻哈哈笑着走过的一群云朵似的姑娘,他根本没敢细看。

秀美自己寻常时节穿了这白底绿竹叶的褂子,到溪边洗菜洗衣,喜欢在溪水里顺便照个影子。那影子,白白的,在水里晃。她没见过洋学生,只觉得那倒影像是一块大月亮。

现在,秀美慢慢穿上大安递过来的褂子,嗫嚅道:“是不是危险得很?昨天我听见山那边放炮仗似的,我的心哦,抖了一天,小八月被我抱着一天没下怀……”

“当初,要不是军部那边的一个女医生给你接生,秀美啊,我还真不敢想那后面你会出什么事来……我看到山上那个死掉的女医生,就想起秋天救你的那个女医生来……”大安说。

秀美略一点头,缓缓道:“也是呢,我们八月还吃过她的奶呢。”

秋天,秀美难产,生了三天,孩子还生不下来,婆婆以为秀美肯定要死了,将她的寿衣都已缝好悄悄备着。大安一见,哭得山崩地裂一般,跑到自己常卖山货的云岭去,很快女医生骑了马来给秀美接生。因为难产,秀美伤了元气,孩子生下来几天没奶水,那个女医生还掀开衣襟,给秀美女儿喂了好几天,直到秀美的奶水被接下来。孩子的乳名,也是那女医生给取的。

“那么,动身吧。总之,我觉得这是件危险的事,枪炮声跟山上野柿子树挂果子似的密,万一撞上一个……”秀美说着,抱起女儿,一脸忧色地跟着大安往山中去。

……

大安到底是个猎人,熟悉山路,他领着秀美攀石岩,穿灌木丛,从僻静处上山,一路上倒也没遇上人。遇到人也不打紧,女儿是他们很好的掩护。大安一路安慰担惊受怕的秀美。

山洞里,低低的呻吟混着婴孩细弱的哭声,被洞口灌进来的山风一卷,又卷走了,在空荡的山谷之间弥散,只剩下死亡一般的岑寂。秀美捧过那个饥饿的孩子,孩子身子软软的,神情也有些滞。秀美将孩子抱放在腿上,然后撩开衣襟,将乳房贴到孩子脸边。那孩子一激灵,猛然醒过来似的,张嘴便吸。孩子一连呛了好几口,额头上也吃出一层层的细汗。

“宝宝睡觉来吔,不哭也不闹。宝宝睡觉眼睛小,对着妈妈咪咪笑……”

秀美轻轻哄着已经吃饱的孩子,将孩子摇晃着哄睡着了。旁边站着的几个女医护早已泪流满面,秀美这才想起,孩子的妈妈已经牺牲,她的摇篮曲唱得委实令人勾起心酸。

“孩子叫什么名字?”秀美岔开话题,问道。

“七月。”几个医护异口同声回道。

“七月?”秀美疑惑。

“是的。他阳历七月生的,他妈妈就喊他‘七月’了……”

“啊,真巧,我家这丫头就叫‘八月’”,秀美道,“你们拿个碗来,我再挤点奶水,留给你们晚上喂。”

洞外的枪炮声又响起来了,时近时远。秀美紧张道:“还能下得去吗?”

大安道:“别怕,跟着我,没问题。”

秀美忙起身出山洞。远处,一团灰色的烟,从林木丛中升起,弥漫,像是长了许多獠牙的炊烟。秀美战战兢兢,跟在大安后面。

——哒哒,哒哒——

秀美腿一软,仿佛枪声就落在脚踝处。大安忙过来扶秀美,道:“山里,回声大,你听着声音近,其实远着了。不要怕,我们小老百姓,人家不找我们……”

但枪炮声混着呼呼山风声,将女儿吓哭了。秀美忙伸手要抱,大安不让。秀美道:“孩子胆小,可别吓破了胆,还是放娘的怀里吧。”

大安看看女儿,皱了皱眉。女儿一哭,他也紧张起来了。他将女儿递给了秀美。

——哒哒哒,哒哒哒——

枪炮声又忽然炸响,仿佛就在脚尖。秀美不禁腿又一软,石头上一滑,摔下山去。

“秀美——秀美——”

“八月——八月——”

 



冬日的山间,地上铺着厚厚的落叶,有的被雪水浸湿,脚一踩,就陷出个窟窿。背风处,落叶干脆疏松,脚一踩,又会滑出几步远。

大安就着丛生的灌木为杖,一步一步,抓到了秀美。秀美手上脸上都是血印子。大安将秀美扶上山坡的小道上,再去抓女儿。女儿因为体格小,灌木没绊住,滚得更远。大安探步朝下,疏松的落叶层被踩动了身,忽然像破碎的冰块一般,轰地一声崩塌,跌入山谷中。

“啊——”

秀美一声惊叫。大安一屁股坐下来。

山洞里的新四军似乎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奔出来三四个人影子,往山坡下寻去。等到大安扶着秀美赶到山脚时,那几个新四军已经捧回来他们的女儿,只是,孩子一声不哭了。

……

秀美早已哭得瘫软,可是,却没忘记捶大安。她无力地捶着大安的头,大安的脸,大安的胸:“就怪你!就怪你!就怪……”

大安一脸泪水,只任凭秀美去骂去打。

当晚,孩子就被葬在了他们家屋后的山坡下,小小的坟茔,落在冬日的山影里,远看比一片树叶还小。

天黑的时候,门被轻轻敲响。大安开了门,进来了两个人影。

“老乡兄弟,你孩子,是因为我们……这是我们……算是一点抚恤金吧,我们很难过。我们对不住你们!对不住妹子!对不住兄弟!对不住你们的小‘八月’……”一个四十来岁的新四军说着,便放下一个小小的包裹在桌子上。

大安推辞不要,道:“不不不。我们虽然伤心难过,但我明白,这不能怪你们。你们也难过,我懂的……”

“是的,我们也好难过。要怪,就怪这狗日的顽固派,把我们往死路上逼……”跟在后面的另一个十七八岁的小新四军说道。

“我们部队,今夜可能要走……”,那个四十来岁的新四军说着,轻轻咳嗽了一声,这时,门外又进来了白天山洞里见过的那个女医护。

大安抬眼看去,女医护穿着军大衣,军大衣里包着一个孩子。孩子正熟睡,小脸从军大衣的胸前露出来,红红的。

“吃过嫂子留下的奶水了,所以睡得香。”女医护说着。

大安疑惑道:“你们?是想?”

那位四十来岁的新四军点点头,语气低沉,含着恳求,向着大安道:“换成是昨天,我们也不敢送来。老乡兄弟,这孩子再跟着我们,肯定是个死。好歹是条命啊!我知道伤你们心了……可是,能不能替我们养一下。兴许这孩子命大,能躲过他们查……”

大安走过去,手指轻轻点了下小孩子的红脸颊。“秀美,秀美,你出来一下。”大安向着卧室门口喊道。

秀美跌跌撞撞走出来,扶在门框边,诧异看着屋内几个来客。

大安指了指女医护怀里的孩子,道:“秀美,我们养着吧?”

秀美哐地一声关了房门,一头扑到床上,放声大哭。“是你们,是你们,是你们……”

女医护怀里的孩子受这关门声一惊,醒了,哇地哭起来。女医护忙摇晃着孩子。屋子里几个男人,一时都不知说什么好。女医护看着大安左右为难的样子,对同来的两个新四军道:“要不,我们抱回去吧,以后上阵地,我把这孩子背在身上。”

“林医生就是这样干的,结果……从这两天的情况来看,突围,伤亡可能很大,我们医护人员本来已经紧张,不能再……”那个四十来岁的新四军沉痛地说道。

大安推开门,进里屋去劝秀美。

砰嗵——那个年轻的新四军忽然跪下来,跪在了秀美的房门口。“嫂子,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可是,我还是想要请求你,我们林医生救了无数人的命,我也是她救的,现在她牺牲了……只要过了江,打走日本鬼子,我们就会回来接七月走的。”

这一跪,急得大安两头转。他扶起了秀美,让她在床沿边坐下,转身又奔到门口,来扶下跪的小新四军。

女医护怀里的孩子似乎感受到屋内紧张的气氛,哭声更大了。大安忙奔过来,接过孩子,捧到秀美跟前道:“快喂他几口吧,这孩子一哭起来不饶人。”

秀美提起手掌抹了一把眼泪,看了看捧到面前的孩子,又撩起衣角擦了一下眼梢,然后双手接过孩子。孩子吧嗒吧嗒吮吸着奶水,嘴里发出满足的哼哼声。秀美一手托着孩子,一手掖了掖落在孩子嘴边的衣服。她的眼泪还是管不住,在细细地流着,流到嘴角边,她抿了抿嘴唇,将落到唇边的泪水含进嘴里。

大安轻轻一挥手,示意三个新四军赶紧走。三人会意,女医护走了几步,忽然转身递给大安一把银锁。“这个可以打开,里面是他妈妈林医生的照片。待他长大了,好知道她妈妈的模样”。女医护说着,声音有些哽咽。大安接过银锁,凝重点头,转身将银锁藏到了屋顶上的瓦缝里。

翌日早上,大安一起床,便将后山坡下女儿的坟茔平了平,又跟家里几个人交代一番,便扛猎枪出门,去近处的林地里寻猎物去。

大安出门后,秀美像往常一样,洗衣,做饭,带孩子。大安每回家,门口一站,迎接他的是大人小人的哭声。大安将猎枪挂到了榆木挂钩上,抱起摇篮里的七月,皱眉道:“孩子哭,你就不能哄哄?以前你不是会唱得很么?什么月亮在云里走树枝在风里摇,你就不能唱两句哄哄?” 大安说着,就学起秀美往常哄八月的样子,轻轻摇晃着七月,一边摇晃一边哼唱着。

秀美一听大安的哼唱,哇地一声哭起来。她忙抓起摇篮边八月戴过的那顶虎头帽,狠狠盖住了自己的嘴,像是要堵截一场汹涌而来的洪水。

好一会,秀美揭开虎头帽,哽咽道:我唱不出来,我唱不出来摇篮曲啊。我一哄他睡觉,我便习惯性地要看着他的脸来唱,可是,一看他的脸,我就控制不住地要哭……这不是我的八月。我的八月,白生生的,面捏出来似的,一听“月亮在云里走”,就安安静静地睡……

“你现在把他当咱们八月,你跟着我一起唱,你试试!”大安轻轻鼓励着秀美,可是,他的眼睛也红了。

“月亮——”,秀美刚开了口,嗓子又哽住了。她扑到后门口,扶着门框,看着山脚下八月的坟地所在处,一口一口将眼泪往嘴里吞。

大安叹了口气,道:这孩子是个大活人,你天天关他在家里,怎么不哭?小孩子跟热闹转,你得抱他出去串个门!

“怎么抱出去串门?”

“怎么就不能抱出去串门?”大安声音高起来。

 “这小东西把我栓在家里,栓得跟坐大牢似的!你又这样对我!”秀美气得跺起脚来,那泪珠儿随着脚步一震,也重重砸到脚尖处。

大安望望秀美,不再跟她辩,兀自抱了七月,便往山下邻居家走。秀美赶紧追出来几步,叮嘱大安道:“你可千万不要在人家门口给孩子把尿!那小鸡鸡一露出来,可全都露陷了。”

大安的脚步僵住了。

秀美把七月整日养在屋子里,她尽量减少孩子在外面露脸的一切可能,更不敢在外人面前给孩子把尿。是的,他们家只有一个孩子,不增也不减。乡公所的人下乡来数人头,他们家是安全的。可是,孩子会长大,一长大,是男是女,是瞒不过去的。如果新四军到时还不来领走七月,那么她就得把七月送走。

怎么送走呢?

七月来后,山外的枪声一连又响了好几天,终于静下来。静下来了,秀美却更加害怕起来。仿佛一旦不打仗了,那枪杆子便调转方向,转到这些农民家里来,一家一家地戳,戳些钱财,或者戳些秘密。一想到这,秀美便觉得有无数双眼睛已经嗡地一声围过来。

 

 



时节已过小寒,大寒寸寸逼近,江南的山岭上厚厚地落下一场雪。山岭上那些起伏的坟茔,全被盖在了漫山遍野的白雪之下。山川肃静,含着无言的悲意。偶尔天空有一两只黑鸟飞过,一路的哀号。

冒着雪,村头有人在贴布告。识字的人说,是在告诫乡民,不要在家中窝藏新四军。一旦发现,株连九族。布告下,有人摇头,有人叹气。之后,又有人敲着锣进村,一边敲,一边喊话,还是鼓动乡民早早交出家里的新四军。发现线索的,告知乡公所,也有赏可领。

一天晚上,秀美刚睡下,便听见有人敲门。大安在屋子里问,是谁?外面人答:我是新四军,来接受伤的战友归队的。

大安高声答:我家没有新四军。我也不认识新四军。你走吧!

秀美在被窝里嘟囔道:“怕是藏不住了!”。

……

乡下人,习惯初一和十五到庙里进香。腊月十五这天,秀美早早起来煮早饭,大安吃过早饭,便挑着几样猎物去泾县城里卖。秀美待大安走后,便给七月穿好衣服,饱饱地喂了一遍奶,然后抱着七月出门。

庙前的石阶上还卧着些残雪,有些滑,秀美抱着七月,差点摔了一跤。

“菩萨呀,你可不要吓我哦。我这也是没法子,就请你收留收留这个孩子吧,我实在是怕得睡不着觉啊……”秀美一边念念有词,一边抱着七月往庙堂里去。

庙堂里有些黑洞洞的,菩萨高站在堂上,俯看下来。秀美目光一迎,心里一阵冷气上来。秀美战战兢兢磕过头,便抱着孩子在庙里转。

柴草间。对,就放这里,这里背风,和尚若是一时半会没发现,孩子也不至于冻死。但,和尚总会发现的,因为和尚也烧柴,要吃饭。

秀美将孩子往草间一放,小家伙就哭起来。

我的“小老四”哎,你可别现在哭啊!秀美一边絮絮说着,一边忙瞅了下四周,见无人,忙给孩子喂了几口奶,以示安慰。

秀美安顿好孩子,便急急往庙门口奔去。路过那覆雪的石阶,又是一滑,失魂落魄地往山下跑去。

山道两边的树枝上,白莹莹的,都挂了雪。秀美哈了口气,才发现天气着实有些冷了。

秀美一边走着,一边自顾自说着:小七月啊,你可不要怪我啊,为了你,我的“八月”都没了。我不是心肠狠的人,哪天不查了,我再来接你。是的,我要来接你,把你送还给新四军,让你跟你亲爹过日子去……

——哇——

秀美走着走着,脚步停住了。她似乎听到了七月的哭声。她猛地摇了摇头,确定是不是自己幻觉。似乎又没有哭声,只有山风摇动枯枝的声音,只有山雪簌簌落进枯草的声音。可是,秀美已经迈不动步子了。

是啊,秀美你有多狠毒啊!一个不到周岁的孩子,这么冷的天!换作是你的“八月”,你舍得丢下吗?秀美似乎听到了来自心底的埋怨。

——

秀美深深叹了口气,不由自主地,脚步往庙里去。

秀美抱回了孩子。谁都没有察觉。回家的路上,秀美像是捡到一件失而复得的宝贝,忍不住亲了口七月。小家伙的脸冻得冰凉冰凉的。

“秀美你作死哦!”秀美忍不住在心里骂自己一声。

骂过,秀美心情又格外舒畅。似乎七月被扔过一次,她心上的恐惧便浅了一层。

扔七月的事,秀美本不打算跟大安说,可是晚上睡觉时,到底熬不住,合盘说了。大安道:“你怎这样糊涂!”

秀美不说话了。她摸着熟睡的七月的小腿,眼泪就要出来。

大安道:“这孩子没了亲娘,亲爹还不知有没有突围出去,要是亲爹也没了,可就是孤儿了呀!”说着,大安起了床,去屋顶摸出一块银锁来。

“据说能打开,里面有他妈妈照片呢。”大安说着,便打开银锁,递给秀美看。

秀美看了又看,怔怔道:“原来是她!”

“她是谁?”大安忙取了银锁来细看。

“就是给我接生的那个女医生啊!”秀美说,“竟是这样巧,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啊!我们差点丢了恩人的孩子啊!”,大安道,“她那天躺在担架上,一身血,脸孔也模糊,我一点没认出来。”说着,大安将那把银锁又藏到了屋顶上两块瓦片之间。

到底有人告密了。说大安夫妻俩唱了一出狸猫换太子的戏,弄死了自己的女儿,收养了新四军的儿子。

六七个军人,持枪荷弹的,来到秀美家,一番盘问,没得结果。大安被逮走了。关到泾县城的大牢里审。这夫妻俩,但凡有一个承认了,大安就会被放回来,然后,孩子带走,杀掉。可是,谁知道呢?也有人说,一家三口全杀。

秀美听着众人议论纷纷,心上愈加焦急。婆婆忙托人到县里说情。可是,到黄昏时,说情的人还没回来,大安回来了。大安是被横着抬回来的。很快又被抬到午后的山脚下,和他们的八月睡到了一起。

家里嚎啕声一片。秀美抱着七月,忽然没了眼泪。她望着家里墙壁上的那把猎枪,怔怔望了半日。挂在榆木挂钩上的那把猎枪,风一吹,枪杆微微晃荡,仿佛大安自另一个世界里伸出无形的手来,在山林草木间缓缓地瞄准方向。

……

大安死后,顽固派们安宁了几日。又临近过年,有些人心惶惶的匆忙,众人似乎暂时忘记了秀美和七月的事,又或者,是更大的风暴还在酝酿中。

忽一日,秀美取下挂在榆木挂钩上的那把猎枪,拿着七月的裤子在细细擦起来。七月就在摇篮里哭,哭得汹涌澎湃的,秀美也不管,只低头一味地擦枪。婆婆听得七月的哭声不同往日,不放心,便过来瞧。婆婆往门口一站,胸口正抵上秀美的枪口。

“秀美我儿,你这……这……这……这是要……”

婆婆猜想着儿媳妇的脑子一定是坏掉了,难怪大安下葬时她也不哭。

秀美冷冷道:“别怕!我正试枪呢。”

“我儿,你试个什么枪,你往常从不打枪的……”

“往常不打枪,也许以后打枪呢。”

“快哄哄孩子吧。”婆婆说着,抱出了摇篮里的七月,放到秀美怀边,顺手轻轻抽走秀美手里的枪,带到自己屋里去了。

晚上,秀美咚咚咚敲婆婆的门:“娘,我的枪呢?快给我!”

“已经被我剁了。枪柄当柴烧晚饭,烧没了。枪杆有几两铁,明天我去铁匠铺叫他们给我打把菜刀用……”婆婆在屋里慢慢地说。

秀美没应声,转身进了自己屋,哐地一声关了门。

这边,婆婆长长叹了口气:不能留了。

婆婆托秀美回趟娘家,帮她去看看自己的老母,也就是大安快八十岁的外婆。秀美收好一个大包裹,小叔子帮忙约好了船,秀美穿着白底子上印着细竹叶的洋布褂子,抱着七月,坐船回江北去。深冬的青弋江上,水雾蒸腾,苍茫一片,令人担心那浓重的水雾里会忽然现出枪炮与人影来。果然,不时会有持枪的人喊话,上船来查,但凡有被怀疑是新四军的,一律扣下。

查什么查!等我回趟江北,搞到家伙,再回来收拾你们。秀美低头望着江水,心里嘟哝道。

船出了青弋江,到了长江边,秀美抱着七月,换船。

换的是一条大的客船,溯流而上,从芜湖到荻港。在荻港再次换小船,过江。

在荻港江边候船时,天已黄昏,江边芦苇莽莽苍苍的,偶尔有人影从芦苇深处走出来。大家都不说话,单等坐船。

“七月啊,过了江,你可不要再给我惹事了。再惹事出来,我可真要扔掉你了……”在江边,秀美在跟七月碎碎说着,又似乎在祈祷。她知道婆婆的小心思,可是,婆婆却不知道她的小心思。秀美这趟出来,把家里七月的衣物全都带出来了,他是不打算再带七月回江南泾县的。她的七月,她预备托付给自己老娘暂养,就不知道老娘是否配合。

不知道是不是秀美的素白褂子格外引人注意,还是什么原因,秀美感觉旁边有两个男的不时朝秀美母子看过来。秀美也好奇,只觉那人有些眼熟。

忽地,秀美心上一跳:那个年轻的小伙子,莫不是在她房门外下跪求她收留七月的那一个?可是,那个女医护怎么不在?还有那个声音低沉的四十上下的新四军怎么也不在?

难道,没有突围出来?

想到这,秀美心里像被砸了一块冰,冷飕飕地疼。秀美忆起她抱着七月天天哭的那些日子,远远的山里,枪炮声像烧柴似的,原来,那都是烧山呀,烧山上的人。那么多的枪声,吃掉了多少人命呀!可不,七月的妈妈不就是被那枪炮给吃没了。真可怜啊!

船靠岸了,秀美抱着七月上了船。那两个张望秀美的男子也上了船,就坐在秀美旁边。

大江荡荡,无边的水在眼前铺开,恍惚中,像是月光下的银白大道,一头通向朝阳,一头通向落日。秀美的白衣,落在这一船的深色人影中,分外跳眼,好似篱墙边一丛傲霜的白菊。小船在风浪之上颠簸,人也跟着摇晃,七月大约有些害怕,乌溜溜的眼睛四下张望。秀美将七月往怀里揽紧了,然后轻轻拍着他安慰道:七月,莫怕莫怕。

旁边那个男的一直在看着秀美怀里的七月,忽然低声道:让我抱抱吧,我有一个孩子,也叫七月。秀美看了看说话的男子,又看了看那个眼熟的小伙子。小伙子向着秀美笑笑。

七月在男人的怀里有些哭闹,挺直身子挣扎要逃。秀美笑笑,便又抱回孩子,手掌轻抚孩子肩背,一掌一掌如花瓣绽放,然后轻轻唱起摇篮曲。

“月亮在云里走,树枝在风里摇,宝宝在摇篮里睡着了……宝宝睡觉眼睛小,对着妈妈咪咪笑……”

唱完,秀美又接着从头唱,她像是许多年没有唱过这摇篮曲了。今天忽然开唱,唱得刹不住嗓子。“月亮在云里走……”

远方,月亮真的从江水尽头处的天空上,缓缓走出来了,然后一点一点,向着如帆的白云,向着辽阔湛蓝的夜空……

七月在秀美悠扬的歌声里,慢慢合上了眼睛。隔着白底绿竹叶的褂子,小家伙的额头正抵在秀美的乳房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