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2-11-17 来源:安徽作家网 作者:安徽作家网
史诗下的苍凉
——评严歌平长篇小说《沉舟侧畔》
(代序)
曹化根
《沉舟侧畔》延续了严歌平小说创作中纯熟的家族叙事手法,以第一人称“我”的视角,叙述了上海袁氏家族这一文化世家从民国初年到2014年百年间五代人的命运轨迹,并由此家族各个人物命运的变迁展现出国家百年来的风云变幻。巨笔如椽,穿越广阔的时空之幕,营造了史诗般的时代氛围,具体而微地构建起家国一体的文学叙事场景,读后令人回肠荡气。
然而,读罢全篇,我又感觉到《沉舟侧畔》与印象中的家族叙事有明显差别。一般来说,家族叙事长篇小说在较好把握情节结构的前提下,会深入到日常生活的细部,以大量的动作描写、对话描写、心理描写、陈设描写、景物描写,逼真地还原或创设人物的日常生活。由日常生活一步步演绎出必然的矛盾冲突,再从对这些矛盾冲突的解决中完成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刻画。古典作品以《红楼梦》为代表,当代作品以《白鹿原》为代表。《沉舟侧畔》不能说完全没有上述描写,但在我看来,作者显然缺乏细节描写的兴趣,读者所看到的主要是人物的行动。而《沉舟侧畔》中对人物行动的书写,也远远有别于普通的人物动作描写。作为读者,我们能够跟随作者理解人物行动的背景与目的,而小说中的人物,在观察另外一个人物行动时,难免会产生诸多误解,这些误解,正是推动小说发展的重要力量。作为袁家第四代长孙的“我”——袁胜平——也是在漫长的成长过程中对曾祖辈到父辈逐渐理解的,尤其是在奶奶去世后翻阅奶奶生前的日记和信件,才逐渐拼合出家族的完整图谱。《沉舟侧畔》就是在读者视角和小说中“我”的视角这双重视角下得以推进情节展开活动的。不过,如上所述,小说中,“我”的视角也是有限的,奶奶的信件相当于层层卷裹的芭蕉,由“我”不断拆解。因此,小说实际是在三重视角的凝视下层层展开。这是严歌平叙事方式的新颖之处,可能会被一些读者所忽视,所以在此简单拈出。
忽视三重凝视并不影响读者阅读,作者在构思时可能着重考虑的是怎样更好地穿插布局、表情达意。小说中,20世纪初“我”的曾祖母去世后,曾祖父续娶李嘉敏,三年后曾祖父去世,李嘉敏吃定袁家人的性格,为了保住在袁家的地位,把亲侄女、就读于金陵女子师范学校的李维琼,嫁给了“我”的祖父、华盛顿大学政治系高材生袁恩春。他们生下“我”的大姑袁可芬、二姑袁可馨、父亲袁可文。袁恩春回国后先后在几所名校担任教授,才高性耿,得罪了不少上层,抗战爆发,大学西迁,留沪的几所民办大学均婉拒聘任,他心力交瘁,在1939年英年早逝,令人扼腕叹息。“我”的叔祖父袁恩秋早年是哥伦比亚大学法学系硕士,因在国民政府任过职,解放后直接影响了堂叔袁可业、堂姑袁可莲和袁可芳的前程。祖母李维琼的侄女、表姑李雪清于1940年加入中共地下党,她的革命思想影响到袁可芬、袁可馨,1949年大军南下时她已成长为一名军中干部,可惜后来因意外事件被解职,但她对革命始终毫无怨言。解放后她嫁给许润章。阴差阳错,袁可芬、袁可馨后来走上了完全不同的两条生活道路。“我”的父亲袁可文十几岁就加入中共地下党,与“我”的母亲何欣是一对革命文艺夫妻。袁可文继承了袁恩春的血脉,一方面年纪轻轻就是名震文坛的作家、电影编剧,一方面又不断受到冲击而东躲西藏。改革开放以后,这个家族迎来新生,他们的后代分散在各处发展。袁可芬的儿子从同济大学毕业考取宾夕法尼亚大学建筑学博士。袁可馨早年嫁给国民党空军上校耿龙祥,80年代移居旧金山,一双儿女把生意做到海内外。而小说中的“我”袁胜平,就读于中央美院,以一件具有反思性质的创意雕塑,在美术新潮中崭露头角。90年代,下海经商的风潮席卷全国,此时已是老作家的袁可文又一次有惊无险试水成功,不仅赚得盆满钵满,而且与袁可馨的女婿联手,合拍通俗电影,里里外外,风光一时。新世纪到来,袁胜平在伊利诺伊大学攻读博士学位的女儿为她曾祖的博士论文《论对外开放政策》完成了一个中译本。祖父袁恩春对中国未来开放后的预言再一次击中袁胜平的心灵。2014年,袁胜平远渡重洋去旧金山首次看望年迈的二姑袁可馨,姑侄在深度交流中又有难以言说的隔阂。
这样的梗概可能扭曲了小说本身想传达的主旨,但有利于读者从作者纷繁交错的叙述中理清基本线索。在小说文本中,上述故事结构是一条主线(明线)。小说以住在东北的大姑1983年取道北京去看望住在美国旧金山的二姑开头,以此聚合家族各类人物,展开多条线索。但有三条副线(暗线)应该注意。一是解放前祖母在四中当老师时的老上级郭启明,他是上海地下党组织的负责人之一,退休后又领衔创办国字号电影公司,祖母和父亲一直处在郭启明的关心与保护之下。二是祖母李维琼在维系袁家数代亲友间的核心作用。三是祖父的著作《论对外开放政策》带给袁家的荣耀与伤痛。我以为,这三条暗线分别代表了革命、家庭与学术文化。作为名门望族的袁家,学术文化是其立家之本,但在波谲云诡的时事变局之中,袁家的血脉里又澎湃着进步与革命的因子。同时,传统的因袭、家声的弘扬又决定了必须维持日常生活的精致和稳定。纵观中国百年变迁,无论是国家还是家族乃至个人,都很难平衡三者之间的关系。严歌平想通过小说探讨的,或者寄希望于未来的,就是如何找出一个使革命、家庭与学术文化相互促进的良性循环之策,避免未来民族、家族、个人在三者之间的撕裂与游走。从这个意义上讲,严歌平的雄心可谓大矣!但《沉舟侧畔》不但没有给出完美的最终答案,而且弥漫于字里行间的是无尽的摇摆和冲突,是文化精神的日渐稀薄与耗散。也许,这就是作者命名小说《沉舟侧畔》的缘由。
小说以塑造人物形象为天职,一切时代的印痕必然烙印在人物身上。《沉舟侧畔》塑造了大大小小几十个人物形象,最成功的是袁可文,其次是袁恩春、李维琼、郭启明,再次是“我”,即小说叙述人袁胜平。袁可文形象成功的关键点在于其人物性格一贯性与发展性的统一。作为名门之后,袁可文不仅有其智力上的优越,而且有其性格上的洒脱。他在上海开展地下党工作时期既大胆革命又机敏审慎,在艰难的社会环境下,袁可文一次次用他创新性的长篇小说和电影剧本轰动文艺界,而且他的身上一直活跃着不安分的因子。他追求创作的自由,但对老上级尊敬有加、对老领导一直心存感念;他忘我地投入工作和创作,疏于对于亲情的经营,但对家庭的责任感一直埋在心底;他有政治敏锐性,但有时按捺不住兴奋而发表出格言论;他成就很大,但有时不免因得意而翘起小尾巴;他和妻子感情很好,在文艺界算是琴瑟和谐,但有时不免产生拈花惹草的想法。尤其是退休之际又充满激情地投入商海,展现了袁可文的商业才能和世俗一面,更丰富了人物的立体形象和复杂性格,为当代长篇小说典型人物长廊贡献了新的“这一个”。小说对祖父袁恩春着墨并不太多,但设宴请客一节凸显了人物深刻的悲剧性。他是集先进思想和传统文人性格于一身的现代学者,是当代袁家的精神支柱,他的过早去世给袁家生活带来转折性影响,但也促使袁家后代更加认清社会的某些本质。祖母李维琼是血脉与亲情的长久维护者,活着的时候,祖母是家族的稳定器,祖母去世后,依然是袁家家族成员间联系的精神纽带。可以说,祖母是袁家生活至暗处的一盏长明灯,是生命的出发点,也是奋斗者的归宿,比祖父袁恩春有更多的象征意义。郭启明是袁家革命的引路人和守护者,通过郭启明,让读者看到革命的正义性、组织的严密性、道路的曲折性和未来可以预期的前景。而作为小说叙事人的“我”袁胜平,虽不是作者重点刻画的人物形象,但袁胜平一直跟着祖母在上海长大,并随着祖母分别在抚顺、北京、临江长短不一地居留过,祖母去世后,他一边接替祖母与远在海外的二姑通信,一边保护着祖母的骨灰盒,并在祖母最终归葬家族墓地一事上与诸多长辈意见不合,做出令人惊异的举动。袁胜平继承了袁家血统,思维创新,但又有明显的审父意识,对家族成员和相关亲友有客观理性的分析评价,当代中国知识分子形象更加突出。不过,作者没有对以袁胜平为代表的袁家第四代给出明确提示,倒是用二姑女婿邹庆、儿子耿明东的企业经营来暗示,袁家的文化学术怕是日渐式微了!
纵观小说文本,作者以超越地域、民族、阶层、权力的眼光俯瞰袁家百年历史,时空上大开大合,情节上以小见大,反映文化精神的耗散与衰微,有一种无力振衰起敝的伤痛萦绕心扉。一言以蔽之,就是在苍茫的史诗之下,覆盖着人世与人心的苍凉。由于当代小说的形式演变和快餐阅读的持续侵蚀,一些读者可能会无视作者的良工苦心,所以在此略作点醒。
作为评论者,我读过严歌平的大多数小说。《沉舟侧畔》是他60岁后构思创作的最新长篇小说。在我看来,严歌平坚守了正宗小说口味,一直以超越和批判的笔调塑造人物,写出日常生活掩盖之下的人性,包蕴深刻的社会之思、历史之思,由此达成了小说较高的辨识度。但我同时认为,这部小说的丰润度还不够理想,这牵涉到作者的创作理念和对小说构型的认知,见仁见智,比较复杂。《沉舟侧畔》这么宏大的题材,其实可以拓展到30万字的篇幅,那样,可能更为丰满动人。现在,10余万字小长篇,固然适应了快速阅读的当下情形,但情节节奏的快速推进,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部分读者对沉浸式阅读的深层体味。可见,对于长篇小说,一方面需要辩证看待“短小精悍”,另一方面也是对富有才华的作者体力和精力的考验。以严歌平的才力,我期待着看到他辨识度、丰润度更高的更为均衡的长篇小说。
2022.5.11
作者简介
曹化根,毕业于安徽师范大学中文系。中国李白研究会理事,原马鞍山市评论家协会主席。曾于《中国文艺评论》《中国李白研究》《安徽文学》《作家天地》等刊物发表评论及学术论文百余篇。著有文艺评论集《星光下的劳作》,与人合著《白纻舞及其歌词的文化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