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区县光羽|谯城区作家作品小辑(一)
区县光羽|谯城区作家作品小辑(一)
发布时间:2023-05-10 来源:安徽作家网 作者:安徽作家网
作品欣赏
谯城奇人
刘剑飞
张大手
谯城人善养生,爱泡澡。忙完一天的营生,寻一浴池,泡个热水澡,再找个搓澡师傅搓搓按按,那叫一个透溜!
清末民初时,谯城有十三家浴池。若论起来,搓澡这一行,手艺最绝的,当数南门口“清水阁”的张大手。
张大手本名张德志。乍一看,长得细条条、白净净的,也无甚特别之处。可一双手却生得奇大!伸之,若蒲扇;绻之,若钵盂。按说书的金三爷讲,他这大手,和《水浒传》中“倒拔垂杨柳”的鲁智深有得一拼。
可甭看他这手大,干起活来,却是灵巧异常。
有澡客泡好了找他搓澡,他先招呼你在澡床上躺下,拿一条干净毛巾在热水中一烫,拎起来一折一拧再一抖,那毛巾便妥帖缠在手上了。说笑间,他手上用力,身子转动,从脖子、前胸、双腿,再到胳膊、肋下、后背,这么转陀螺般一阵搓,定把你身上搓得爽爽滑滑、干干净净。
搓净灰坧,张大手便放好搓巾,洗净双手,开始捶背按摩。但见他深运一口气,一双大手四处游走、上下翻飞,或捶或捏或拍或按,急缓有致、轻重有度、啪啪有声……待到这一遍搓按下来,让人顿感神清气爽、周身通泰、飘飘欲仙,那舒服劲儿,就甭提啦!
据内行人讲,这张大手之所以手艺高妙,一是他手大心稳,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二是他熟知脉络穴位,手手都能按到点子上。也有人说,张大手乃是医圣张仲景的近支,到他这一代,虽不能与人看病,但却也谙医理、懂经络。
传言归传言,但这人要是能耐大了,一准儿会有自己的规矩。
常来“清水阁”搓澡的都知道,张大手有“三不搓”——未成年的孩童不搓;皮肤病者不搓;为官者不搓。
有澡客不解,问张大手,你这前两条规矩都好理解。唯有第三条,别人都以给当官者服务为荣,而你却拒绝不搓,这是为何?
张大手淡然一笑,大凡做官之人,身上要么有官气霸气,要么有铜臭之气。这两种气,我都闻不得,故此不搓。
众人听后,就笑谈,这张大手,还孔夫子放屁――文气飕飕哩!
也有人不信,认为这是张大手自抬身份。
有一日,谯城新任的县知事听闻张大手的绝活,便带着师爷,颐指气使,来找他搓澡。
这师爷老于事故,进门后先掏两块大洋,塞给张大手,并低声吩咐,要是把知事大人侍候舒服了,还另有奖赏。
没曾想,张大手把手一摆,愣是没接这两块大洋。师爷大窘,正待发火,张大手一抱拳,客气道:俺这手粗,怕伤了大老爷贵体;再者说了,咱这搓澡的规矩,也是断然不能改的!
一句话,把师爷和那县知事气得澡也没洗,穿上衣服,悻悻地走了。
这下,大家全服了,说想不到一个搓澡的,竟有这般骨气。
但,让人想不到的是——张大手这规矩,最终还是改了!
据说,这事与“清水阁”的老板娘有关。
“清水阁”的老板娘,叫芙蓉。人如其名,芙蓉虽是徐娘半老,但却长得俏丽妖娆、风韵嫣然。
芙蓉的丈夫,原是街面上的混混。几年前,因聚众打架,致人伤残,被关进号子里。如此以来,“清水阁”这一大摊子事,就全落在芙蓉身上。
这芙蓉也是个爽利人,生意做得好,对搓背干活的也很和气。尤其是对张大手,更是高看一眼。遇到逢年过节的,或是封个红包,或是送点礼物,让张大手的心里热乎乎的。
这年中秋节,天刚黑,浴池就早早关门歇业。
等其他搓背打杂的都走了,芙蓉准备了几个菜、两瓶酒,再三挽留张大手在家吃饭。
张大手心眼实,也没多想,就跟着芙蓉,进了里面的套间。
芙蓉很是热情,说着感谢的话,又是倒酒,又是夹菜,把个张大手弄得晕乎乎的。
张大手酒量一般,原想着喝几杯就走。可谁知,芙蓉的酒量却是极大,又很会劝酒。一来二去,就把张大手给喝迷糊了。
一迷糊,张大手这双手就不安分起来,稀里糊涂就搓到了芙蓉身上……
半夜酒醒,张大手看着怀中赤裸的芙蓉,吓得一骨碌坐起来,连抽自己的嘴巴,说自己酒后无德,干了这不是人的事。
芙蓉娇嗔一笑,说这“清水阁”还要多仰仗你张哥的关照!
笑毕,芙蓉忽然抓住张大手的双手,幽幽道,你那第三条规矩,还是改了吧!咱这开澡堂的,哪能得罪起那些当官的呢?
张大手愣怔了半天,长叹一声,重重点了点头。
此后,张大手果然就改了规矩。再有当官的来,他是有呼必应,搓得很是卖力。只是,他这个人,却变得少言寡语了。
这年冬天,张大手突然得了一场怪病——口吐白沫,浑身抽搐。拉到“国医堂“救治,病倒是治好了,一双手却颤颤发抖,尤其是拿起浴巾,手更是抖得厉害。
澡是没法搓了!张大手也从“清水阁”神秘消失,不见了踪影。
澡客们再来洗澡时,就免不了发些感慨:这狗日的张大手,真是委屈他一双大手喽!
还是说书的金三爷说得有味,他说,这叫成也大手,败亦大手也!
黄连树下
李 莉
采药十八了,脸儿芍花般粉扑扑,腰儿杨柳样细又软,轻飘飘地走过去,村里的小伙不仅眼直直的,鼻子还深深吸溜,都说她身上自带一种香气,不像雪花膏的香,不像衣服上的皂角香,是啥香呢?
“采药,你搽的啥啊?香!”
“病了你就知道了!”
“为啥?”
“病了喝几服药,你也香!”
“药咋能香呀?”
“药才香呢!”
采药爹是村里的赤脚医生,拿手的是中医。早年他可是私塾里先生引以为傲的好学生,因为成分不好被“斗争”了,幸亏他中医理论学的和《论语》一样好,把村长已经准备后事的老娘给救活了,于是他堂而皇之地告别“斗争”生活,成为了一位光荣的为劳动人民服务的医生。
病人一进门,便看到医生白面微须,专注地埋头于面前那部厚厚的《本草纲目》,上面被标注的密密麻麻,红的蓝的黑的种种颜色都有,旁边摆着整整三大本笔记。病人开口喊声“大夫”,他才抬起头,微笑着请人坐下。
“咋了?”
“大夫,我难受…”
“别急,我先说说看,你听对不对啊”。
于是一二三说了几桩情形,病人称奇,连连点头说是。
大笔一挥:“让采药给你抓去。”
拿了方子,病人还想再号个脉。
“用不着,放心,一剂见效。”
病人不信啊,就看了一眼,这就结束了?嚷嚷着大夫太草率了,他只笑而不言,继续看他的大厚书。
病人将信将疑拿药回去,谁知真像他说的,一剂下去,病好了。众人称奇,口口相传,后有人送来一副感谢锦旗,高挂堂前,上写:悬壶双奇目,济世一丹心。
因为腿脚落下点残疾,采药大了以后,他只开开方子,倒腾药材都是采药的事情,她爱摆弄这些药材,觉得每一种味道都闻之可亲。芍药、牡丹、桔梗这些家常用的药材多香啊,就是那苦出名的黄连,开起花来,也是有着淡淡的香味。她天天闻药、抓药、煎药、试药。
“采药,黄连不能天天试啊,书上说了这是苦寒之物,久服无益。”
一个白眼丢过去。
“书上的我背了的,可我就是想知道下真正的滋味。”
“哈哈,小采药想当女神农尝百草呀。这些都是古人琢磨透了的,不会错。”
“药是自己喝的,好不好自己知道,古人可不是万能的。”
爷俩都有理。
采药爹天天忙得很,是因为医术高吗?或许是。奇的是,来看病年轻小伙子越来越多了。来的最勤的,是大全。
大全的爹在一次和其他村争夺地界的“武斗”中,被流弹击中,光荣了。大全继承爹的饶勇善战,年纪轻轻就当上村里的民兵营长。
一日傍晚,大全又雄赳赳气昂昂地迈进赤脚医生的店里。
“大全,又咋了?”
“叔,我老是出虚汗。”
“面色红润,中气十足,没一点毛病呀。”
“我老是淌汗,咋没毛病?”
“这么热的天还罩着件中山装,你不淌汗谁淌汗?”
“呃,呃,我心里老烧得慌,火大。”
“别老想着熊人火就不大了。”
“我手下那帮小子,一天不熊就上房揭瓦。”
“没病,不用吃药。”
“叔,开点甘草润润喉也行,叔,叔…”
“给你给你,吵得我头疼!”
大全得了珍宝一样,喜滋滋地应着,正步跑到采药面前,整整了衣服,双手递上药方,采药接过去,眼皮都没抬一下,手里只顾忙着,大全再无刚才的大嗓门,斯斯文文轻声轻气地絮叨着:
“采药,哎,采药
!
”
“……”
“我这件衣服咋样
?
昨天进城买的,城里最流行的样式!”
采药抬起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好是好,可穿着这,热不说了,怎么看和你这杆土枪也不配。”
“采药,哪天我教你打打靶吧,我的枪法,那叫一个准!”
“采药,你天天去黄连树下,是想集齐七颗黄连花还是黄连果?真的能治百病?回来我一枪一个,省的你天天瞅呀盼呀的!”
采药狠狠瞪他一眼。
“你敢!真有报应的,到时你真哪里不舒服,别怪我没告诉你!”
“好好,不是想给采药女神医做实验嘛。一会一起去树底下?快到你去的时间了。”
“今天有事,不去了
!
”扔给他一小包药,转身往里屋去了。
“哎,那明天去不去,哎,哎……”
采药天天都会去村口的黄连树下,不知是真的等着集齐七颗黄连果,还是等着听柱子吹的唢呐。
村口有三棵黄连树。最大的据说有五百多年了,依旧郁郁葱葱精精神神,树干粗得三个大男人手拉手都合抱不过来,边上还有两棵,也都有三百多年,人人都尊为神树,方圆几十里的人都会来拜求祈愿。自古便传说集齐七颗黄连果,就能包治百病,但不能折其枝叶摘其花果,否则便会有祸事上身。说来也奇,鸟儿都不在树上筑巢栖息,人们更是只敢捡拾掉落在地的花果入药。更奇的是,黄连树虽枝叶繁茂,但开的花极少,果子更是罕见。村民都像护着老人一样护着它们,别提去折一枝一叶了,连有调皮孩子想爬树都会好好挨顿熊。
柱子每天傍晚都会在最老的那棵树下吹唢呐,一吹就忘了时间,听的人也忘了时间。
柱子唢呐吹的好。吹《百鸟朝凤》时宛如林中众鸟齐聚,经常引得鸟儿飞来,在黄连树上细语呢喃做着合唱,引得众人啧啧称奇。
柱子为啥吹的这样好呢?人都说那里面有他自己的故事呀。
他爹娘死得早,留下年幼的他和奶奶两人相依为命,奶奶身体不好,眼睛看不清东西,要常年吃药治病看眼睛,他种地之余靠着吹吹唢呐,钓钓鱼挣些钱度日。
吹累了,柱子爱找采药搭个话。
“好听不?”
“这一遍吹得比上一遍强些吧?”
“今天我又新学了一个。”
大多时候是柱子说,采药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头低垂着,好像在专注地寻找黄连果。
“采药,知道我为啥爱在这树下吹吗?”
采药还是自顾自低头认真寻着,没听见似的。
“我这是应了那句老话,黄连树下吹唢呐——苦中作乐,哈哈!”
他说的多了,采药又会催他:
“再吹会,今天没吹《哭调》呢!”
调一起,采药就好像又回到三年前。
采药娘三年前没的。办丧事时,是柱子吹的唢呐。众人听得长吁短叹眼泪汪汪,采药听得肝肠寸断哭的拉不起来,从那时起,一段时间不听他的唢呐,采药就像三魂丢了两魄。
“别老听《哭调》了,听《抬花轿》,这我最拿手呢,我天天练,等我娶你过门时,不让别人当唢呐手,我自己吹给你听!”
采药脸红红的,不知是晚霞染的还是盛开的红芍药照的。
“我看你是做梦看戏吧,”
“啥?”
“想的美呗!”
采药笑着跑走了,身后唢呐声震天响起。
柱子钓鱼的手段也高,尤爱早钓,他用一只废轮胎自制了一条“皮划艇”,每天一大早一人一艇一鱼竿,在涡河正中心垂钓,成为一道别样的风景。他有两不钓:肚里有籽的母鱼不钓,没有长成的小鱼不钓。他竿竿不走空,却不贪多,小水桶一装满,立即收竿,卖的钱刚好够维持奶奶每天吃药的开销。
这天,他照例拎了两条三斤左右的草鱼送到采药家,没成想门还没进,就被大全堵住了。
“天天往人家里跑,每次都拿着鱼,想干啥?”
“采药叔为俺奶治病费心出力,给两条鱼不应该?”
“呃呃,那也不用天天给吧?”
“知恩图报犯法了?”
“鱼是河里的,河是公家的,随便捕就犯法,得没收!”
“你凭啥!”
“就凭这!”大全用力把背在右肩上的的步枪正了正。
“有枪咋了?”柱子恼了,重重的喘着粗气,“哗”的一声,扯开小褂,露出结实的肌肉,指着自己的胸口,“来,来,朝这打!”
采药爹和采药都冲了出来,采药爹一瘸一拐地把大全拽到一边,佯作恼怒地吵他:“少在我这耍横,当心我揍你!”又过去帮柱子整理好衣服:“这像什么话?这样吧,鱼我没收了,让采药熬成鱼汤,各家送点,大家都有份!”
两人哑口无言,悻悻地怒目对视。采药从柱子手中拽过鱼儿,小声说道:“熬好我给奶奶送一碗去。”说完,没有看大全,自顾自回屋处理鱼去。大全狠狠瞪了柱子一眼,气鼓鼓地走了。
采药爹咳了一声,轻轻对柱子说:“孩子,你心意我领了,知道你不容易,以后多在家照顾你奶奶,打的鱼自己留着吧,别往我们这送了。”没等柱子开口,转身急步进了屋。
柱子楞了一会,缓缓走开。
鱼汤的香味让人垂涎三尺,采药先盛了一小锅,小心地撒了点芫荽,就要端给柱子的奶奶喝,采药爹让她等一下。
“慌啥呢,自己的爹还没喝呢,先给别人端去。”
“锅里还有好多呢,没人动呢。”
“先放下,我有话对你说。采药,柱子是个好孩子,我不是嫌贫爱富,可家有三升粮,不做吹手王,过去这些是下九流的行当。你别急,我知道现在是新社会,我并没有看不起他的意思,但你娘已经走了,我也慢慢老了,快成了你的负担啦,我就你一个女儿,你只有过上好日子,我这心才能放得下。”
采药慢慢地坐了下来,闷闷想了一会,回了一句:“黄连苦不苦,喝了才知道,日子好不好,过了才知道。”
说完,不再出门送鱼汤,回到自己房间里关上门,留下采药爹一个人默默地望着鱼汤冒出的轻烟,若有所思。
日子一天天过去,柱子还是隔三岔五地送鱼去采药家,每次都悄悄放在门口,采药也还去听唢呐,每次离得远远的,两人不再说话,一个吹一个听。只是好久没看到大全的身影了。
转眼已暮秋,这天下午,采药和爹又在争论着药材的品性,“啪”的一下,柜台上应声而落一个小小的纸袋,大全笑的如日头般灿烂,一口白牙格外惹眼。
“采药,看看袋里是啥?你最想要的!”
采药疑惑地打开,却见袋子里赫然是褐色的黄连果,一数,不多不少,正好七颗。
“你买的?”
“哪呀,咱们老树上的!”
两人都大吃一惊,采药爹急道:“可不敢用枪打果子啊!”
“我知道纪律,当然不会用公家的子弹打啊,”大全不好意思摸摸头,笑道:“从小我就打弹弓打的好,这段时间我天天练,天天在老树下瞄准,终于凑齐了七颗。”
“你可闯祸了!”
采药爹说完,拉着大全就向外走。
“干啥啊,叔?”
“赶紧去老树下,磕头道歉!”
大全一听,不愿意了,“我可不信这一套!现在可不是旧社会,不能再封建迷信了。”
“这不是迷信,到啥时候该敬的还得敬着!而且,这树几百年了,活到现在可不容易,可不敢随意破坏呀,你打下这些果子,没少伤枝叶吧?嗯?”
大全不吭了,这是事实,用弹弓打果子,确实打折了不少树枝,打落了不少树叶。大全知道村里人都宝贝老树们,就专瞅没人的时候打,费了不少时日,结果,还是挨批了。不过他毕竟年轻,趁着采药爹一个不留神,甩开手麻溜跑开了。
“这孩子……”
谁料晚上大全娘急着赶来了,“他叔,快去看看大全,肚子疼的起不来,今天没吃啥坏东西呀
!
”
采药爹赶紧吩咐采药:“快按我下午给你说的那几样抓了熬出来。”说完,和大全娘低声说了几句,大全娘大惊失色,颤声说:“这小兔崽子,我先去磕头拜一拜,等他能起来了,我再押着他去!”
最终大全到底去没去黄连树下磕头赔罪,采药不知道,只知道药一喝下去就出了许多汗,肚疼也减轻了许多;只知道从此后,大全经过黄连树下时不再敢嘻嘻哈哈,遇见有孩子要在树皮上刻刻画画,便会喝止;只知道爹用大全打下的黄连果,又掺了许多药材,配制了药丸,熬制了药膏,内服加外敷,真的治好了柱子奶奶的眼病。
从此后,柱子每天会多钓一桶鱼,一分为二,一半给采药家,一半给大全家。大全退给他无数次,柱子又送了过去,只瓮声瓮气地说:“要是犯法我去坐牢,你啥都不知道,只知道这是我给婶子的!”时间久了,拗不过他,大全也就随他去了,但还是不好好搭理他,尤其在采药家门口碰见他时,更是脸冷冷的,不过架倒是不再吵了,枪也不再硬邦邦的故意亮给他看。
大全娘不管他们两个如何,每次柱子送鱼来时,她要么塞给他几个刚做的玉米面饼,或是一小袋新摘的黄瓜,要么就是一小碗炖的烂烂的肥肉片。
“听婶的,拿着,给奶奶补补。”
“唉,谢谢婶,你是我亲婶。”
日子恢复了往日的美好平静,可安宁的日子总是不长久。
村里要修路了,黄连树正好挡住了修路的进程,村民们提心吊胆,难道护佑他们这么多年的老树就要承受灭顶之灾吗?
这一天,一队人来砍树,得知消息,全村人都拿着锄头、镰刀、扁担涌到老树下,就连柱子奶奶也抓了根擀面杖挤到队伍前面。
来人领头的是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说话声音不高,却很有分量:“政府修路是为了咱老百姓过上好日子,谁挡着不让砍树不让修路,就是和政府作对,和老百姓为敌!”
众人一听,炸开了锅,你一言我一语,喊着,吵着,谁是老百姓,我们就是老百姓。政府是谁家的,政府就是老百姓当家的。没有老树们的保佑,谁的日子能过好。谁敢砍树,谁敢砍我们就敢砍谁。
干部一看场面失了控,擦擦汗,指着大全说:“你还是民兵营长吗?啊?这个时候,还不快维持秩序!”
大全不慌不忙地笑笑:“我知道自己是干啥的,我就是在好好保护村里财物的安全啊,这几棵是村里的宝贝疙瘩,我不正在好好保护好它们哪?”
“你!我要向上级汇报,撤你的职!”
柱子奶奶上前把大全挡在身后,用擀面杖指着干部的鼻子:“我这个老太太的眼就是神树保佑才治好的,谁敢动它们一片叶子,我和谁拼命!”
她一带头,大家全都攥紧了手里的家伙,围了上来,把干部围在中间,他一动没敢动,只急急催促随行的人赶紧动手。来的人都是四乡八邻的,谁没拜过这百年的古树,谁没听过这动人的传说,只是虚应着,没人敢动真格的,一时局面僵持住了。
这时,柱子拿出来一张大纸,递给干部,“这是我们全村的人请愿书,还有我们每个人盖的手印,请帮我们上交,千万不能砍我们这些树啊!”
干部暗暗松了一口气,终于有个台阶下了,赶紧接过来。
采药爹在采药的帮助下,一拐一拐地刚走来,看了这一幕,赞许地看了看柱子,小心地从怀里掏出来一个破旧的小本本,说:“这是我这么多年对这几棵树进行的考证资料,也请一起上交。这些古树太宝贵了,既有纪念意义又有药用价值,急需好好保护呀,保护好了,可算的上是政府的一大功啊!”
干部一听,高兴起来,“行,政府就是为老百姓办实事的,放心吧,我一定反映上去。”带了两份材料后,干部准备先回城里汇报,临走给几个人耳语了几句,他走后,砍树的人便用竹席搭了几处临时落脚地,村里人也不甘示弱,拿席子的拿席子,扛被子的扛被子,把黄连树团团围了起来,大全把青壮劳力集合一起,点了名,六个人一班,三班倒轮流值班,双方安营扎寨,就这样继续对峙着。
谁成想两军对垒一转眼就是一个多月。村里的老人妇女们负责送饭,都是乡里乡亲的,有好吃的也顺便给对方的阵营里送点;对方有时候弄点好酒,也叫这边值班的一起喝点。有一回大全和柱子一起喝倒了他们一大片,趁着酒意,大家跟着柱子的唢呐又是唱又是跳的,真像在开联欢会一样。采药送醒酒汤时,看到柱子和大全两个人,头靠着头,胳膊搭着胳膊,一口一个兄弟一口一个哥的,那叫一个亲密无间,采药虽哭笑不得,但这时心里却有点期盼,干脆就这样一直守下去也不坏。
第四十天,通知下来了,树不砍了,路在这拐个弯。
同时下来的还有大全的撤职决定。
柱子带着乡亲们要去城里闹,大全拦住他们,轻松地取下枪交给来人,转身对柱子说:“兄弟,以后我就跟着你学唢呐了,咱们组个唢呐队,我要当队长!”
“听你的!”
又是一年,黄连树依然绿荫如盖,大全的唢呐已经学的非常好了,天天和柱子一起在黄连树下共同练习。采药依然天天去听,可却在心里犯了愁,谁吹的更好呢?
父亲的粮站
宋 卉
立夏日,我们在弟弟的栢雅园林吃了晚饭,走出园子,准备返城。
因为疫情,
311
国道上少了大货车的轰鸣,偶有小汽车一闪而过,车灯的余光照出花海大世界入口处拱门的影子。拱门以南,怀柴路黑黢黢的,向前伸展。夜幕低垂,一弯新月悬在西南天空,北斗柄指东南。一天星星低低地坠着,仿佛伸出手就能摘下来一颗。
回头北望涡河方向,田野呈神秘的紫蓝色,时间刹那间凝滞,思绪回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彼时,十八里区粮站就坐落在这个位置。父亲从部队工厂转业回来,在亳州一中后勤部和十八里区粮站两个单位之间,选择了后者。他给我爷说,饿怕了,在粮站工作不愁吃的。
我年幼时,父亲正是好年纪。我坐在他自行车的前梁上,早上从宋菜园来到粮站。高高的围墙里,青砖青瓦的大仓房被满地野草淹没了。宋菜园那些四处割草的大人孩子,挎着篮子跑断腿,也只能割到一些低矮、干枯、扎手的老牛拽、萋萋芽或者酸模棵,而这大院里的草多深啊,又高又密,又青又嫩,割下来运回家,我家的牛和羊连冬天都不愁吃了。
父亲欻欻地割草,院子里弥散着青草汁的芳香。直到暮色四合,银河倒挂在中天,我们把割下的青草晾满院子,在紫蓝色的夜幕里,骑上车子回家……
四十年过去,曾经的粮站、煤栈、加油站依次在这片地方出现,又依次从这片地方消失。四十年前父亲在这里割草拓荒,如今,弟弟在这里建大棚培育盆景,冥冥之中,仿佛是天意。
十八里粮站一直都在,只是从这里迁到了集西。父亲见证了粮站辉煌的二十年,却没料到上世纪末粮企已近穷途末路。他于
1994
年送我妹和我弟去上了粮校,让他们子承父业进粮站工作。我们姐弟都怕父亲,弟弟和妹妹自然不敢违背。此后多年,粮站日趋没落,他们依然循规蹈矩地工作。弟弟从粮管员做到分站经理,一心扑在工作上,在粮站的起起落落中浮沉,荒废了青春,蹉跎了小半生的岁月(等人到中年,弟弟才想着做点自己想做的事。他喜欢园艺,就在这里租了几亩地,业余做了个盆景园)。
父亲逝于
2006
年夏天。那段时间,我刚经历了乡镇事业单位机构改革,在镇里待岗一年后,考进一所村小当老师;弟弟妹妹也经历了企业改制,一起下岗。事关子女前途命运,再没有谁比我父亲更受煎熬。他从没说起过对我们择业的看法,但他一定会懊悔让弟弟妹妹上粮校、进粮站工作。
父亲患有风湿性心脏病。那时候,母亲已提前退休,把家搬到粮站,专心照顾父亲。我们姐弟都已成家,各过各的日子。那个夏天,父亲院子里的无花果结了很多,葡萄架上则只挂了一串葡萄,果粒稀少、青瘦。母亲把我们喊回去,说父亲怕是不行了。晚饭时,我跪在父亲身边,喂他吃了很多饭。庆幸父亲病好了能吃了时,却不知那是回光返照。父亲于夜半时呼出最后一口气,再也没能醒来。我匍匐在他床头,一声长哭噎在喉咙,瞬间晕厥……
那以后,我常常在梦里见到父亲,他一直穿着那身藏青色中山装,头发花白,面带微笑,只慈爱地望着我,从来不说一句话。
母亲说,我是跟父亲一起生活时间最长的孩子,想想也是。父亲刚转业回来时,我们住在宋菜园的家里。他带我在老粮站割草时我也刚有记忆。另一次记忆,是个冬天,我们从十八里回家。他穿军大衣,骑着那辆老凤凰,我侧身坐在前梁上。天开始下雪,风卷着大片的雪花打着旋砸在我们脸上。过了急三道河上的桥,我们就到家了。上桥的路却太难骑。他让我反身坐,用大衣把我裹在怀里避风雪。他奋力蹬车上坡,到家时,我热出了汗,他湿透了衣衫……
在老家的小学读书到四年级,我转学到了十八里。那时家里再多出三五个人干活也闲不住,母亲特别需要我给她提手垫脚,她却说我身小力薄,不是干活的料。从那时起,我成了家里四个孩子中唯一能跟着父亲去镇上生活、又能一星期不干农活的人。
十八里粮站是个大站,那时已有四座千吨级粮仓。几十间职工宿舍建在大院东北角。红砖红瓦,红色廊柱撑起宽大的房檐。我跟父亲住在西头的耳房里,耳房多出一个套间,我住在里面,父亲住在外面。大院全里是水泥地,建有高高的水塔,吃的用的都是自来水。起初我跟父亲一起吃食堂。食堂师傅大龙是个好厨子,即便是黄瓜腌辣椒、青菜炒豆芽,他也能做出令人垂涎的味道来。在粮站不甚忙碌的季节,傍晚,父亲搬出小饭桌,从食堂打来饭菜,我摆好两个小板凳,我们坐在院子里吃饭。眼前是空旷的大院儿,夕阳洒在水泥地板上,饭菜的香味就在空气里弥散了。
虽然朝夕相处,但父亲严肃,不苟言笑,我很怕他,不敢抬着头跟他说话。他对我要求严格,嘱咐我地要常扫,床铺整齐,洗好的衣服要叠起来,吃饭时嘴巴不许发出声音,进出要随手关门,休息时要及时关灯,用水用电要懂得节约,虽然是公家的……我会默默地记下,一条条照做,仍然不敢看他的眼睛。
父亲军人出身,为人态度严谨,做事恪守本分,虽为一站之长,却是两袖清风。我同学都看不惯,说,你爸不行,看人家李站长,天天有人送礼,一间屋子存烟酒,都塞不下。我那时很自卑,觉得父亲真没本事。
粮站在大院的西边扩建仓房,河南建筑商老焦想承包工程,抱着一台南京牌彩电来找父亲。没说几句话,父亲把他连同电视机推了出去,说,出门干生意不容易,办事归办事,东西不能收。工程交给老焦,他完成得很好,后来跟我父亲也成了至交。
每年麦收后,农民以粮代税,向粮站交公粮。粮站再把粮食分配给吃商品粮的人。交公粮是有期限要求的,交迟了可能会被罚款。公粮交到区里的粮站。一到午收季节,天不亮,农民们就用架子车、拖拉机拉着一袋袋小麦,从远远近近的村子聚集到粮站来,在仓库门口排队,队伍能绵延几里路,等待验质、过筛、过磅,送进粮仓。
午收是粮站最忙的时候,一忙,父亲就把我忘了。那天放了早学回家,他竟没有给我做饭。很怕耽误中午上学,我跑到仓库去找父亲。父亲正忙着,满头的汗,看见我,愣了一下,说,噫,忘了做饭了。我扭身就往回走,也不理他。他见我赌气,也不吭声,一只大脚从我身后踹过来,我扑倒在地,不敢哭出来,饿着肚子去了学校。
午收时的父亲是卑微的,有时维持秩序,现场仍然混乱;有时当验质员,戴上草帽,拿了钢钎去验质。他把拇指粗的钎子插进粮食口袋深处,抽出,把钎子凹槽里的麦粒倒在手里,看一眼就能判断杂质的比例;用手捻搓麦粒,再捏一粒用牙去嗑,估摸小麦水分的大小。合格的小麦,过筛过磅,当场交掉,换一张票据,主人轻轻松松拿回家。水分大、不合格的麦子,摊在路边再晾晒,交粮人就躲在车子小小的凉影里,蹲着或躺着等待。
我姥的村子属于十八里区,老家宋菜园也属于。交公粮时,叔伯、亲戚、邻居,包括邻村的人们,都寄希望于我父亲,想验质过关,想早点交掉。可我父亲总是不近人情:“你早交了,就得有人晚交;你粮食有杂质、水分大,一仓库的粮食就都得跟着倒霉。我那有茶有饭有板凳,一时交不掉就先等着,咱不能不守规矩……”惹得亲友邻居悻悻然而归。
我四叔脾气怪,或许他是在人前夸了海口,或是受人口舌,认为有个当站长的哥,交公粮这样的小事不至于作难。可是,一次不如意他能忍,第二年不如意他就恼,年年都失望,他彻底愤怒了。交公粮时再不踏进我跟父亲的小屋,回到宋菜园,跟邻居一起骂我父亲死相,朝我母亲骂骂咧咧使性子:“他是党员咋的?是党员就不认亲哥弟兄们了?是党员死了就不埋在宋菜园了?”
四叔最终还是跟我父亲翻了脸,誓死不相往来。
父亲更关心的是那一仓仓粮食。尽管有保管员负责,他还是不放心,每有雨来,别人往屋里跑,他总往外跑,手持竹竿,去把仓库的每一扇窗户扣好。检查完一遍,他踱着步从风雨中归来,像刚刚绕土地一圈、底气十足的老地主。
兄弟反目二十年,父亲在身体一日不胜一日时,念叨想四弟。四叔在五叔和堂哥的陪伴下,第一次跨进粮站家属院我父亲的家门。四目相对,四叔拉住父亲的手,扑通跪倒,兄弟俩老泪纵横……
父亲永远不会想到,他故去不到十年,自己精心照护过的粮站会发生一起大案。
粮食企业改制,十八里粮站于
2009
年划归谯西粮食购销公司,同时划进来的还有梅城、三关、魏岗、马场、涡北等共
13
个粮站。在
2015
年亳州市粮食局一次突击检查中,发现谯西粮库已经十站九空,某负责人私自盗卖了粮库里的九千多吨低价粮,还把十八里粮站整体出租谋利,把粮站当成了自家宅院,把储备库的粮食当成了自家的私有财产。当事人自然受到了法律制裁,而流失的巨额国有资产却不是判某个人十几年刑期能够偿还的。
父亲倘若健在,这样的事会令他痛心疾首吧。
他和他的粮站终是不复存在了。
选自《安徽作家》
2023
年第
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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