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3-07-04 来源:安徽作家网 作者:安徽作家网
作品欣赏
刀枪剑
曹应东
船很小,涡水的浪很急。这样的小船在涡水里只能像一枚叶子那样飘来荡去,很危险。但我要渡过涡水就必须上船,因为我要去尉迟寺那边找一个人。
那艄公身形瘦削,就像是一枚细长的钉子,牢牢地钉在船头,双手自如地将一根长篙在水里点来点去。我暗地里提了一口气,才勉强拿桩站好稳住身形。这才腾出双手,一手扶住腰间的酒葫芦,一手握住腰间的剑。
这把剑长三尺,剑柄十寸有余,双面开刃,吹毛立断。这是蒙字剑。蒙地之人善武,也善铸器。
手里握着这样一把剑,心里无疑是踏实的。所以,我必须紧紧地握住它,就像是握住我的全部希望。
风浪更大更急,小船剧烈地颠簸起伏着,仿佛随时都会倾覆。一个急浪猛地打了过来,就见那艄公长篙极快地朝水中一点,喊道:“来得好!”小船猛地一个侧摆,我再也稳不住身形,双手不由自主地扶向船舷,就在这时,我腰间一道寒光嗖地钻进水中,一眨眼,寒光就在水中熄灭了。
“啊!”那一刻,我的声音一定很凄厉很无助。
那艄公突然大笑起来。大笑三声后,他才用同情的语气问我:“你难道不知道船就要沉了吗?”不知道什么时候船底出现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洞,冰凉的涡水正在争先恐后地往小船里涌。
我看了那艄公一眼,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一种渴望,他似乎很想看到我在涡水里挣扎的样子。我很快就冷静下来,缓缓地掏出了一柄小刀,是一柄很小很小的刀,它比我的手指还要短些,还要细些。
他盯着我手里的小刀,很疑惑地问我:“你这也算刀?”
我没有回答,只有千古不变的涡水在耳边哗哗作响。我不用低头去看,我也知道小船里的水已经没过脚踝了,再过片刻就要连人带船沉入这深不见底的涡水中。
我当然就是龙游了。在江湖中,传说只有我能杀无影。因为江湖上一直都在流传着这样四句话:人中龙游,剑中蒙字;人剑合一,无影必亡。可是,此刻我手里已没有蒙字剑了。这样的龙游还是龙游吗?这样的龙游还能杀得了无影吗?
谁是无影呢?江湖上谁都没有见过,因为见过无影的人都是死人了。
记得有一个去找无影的朋友在临行前对我说:“把酒留好,等我回来。”那时,残阳如血,秋风萧瑟。我正想冲上去用拥抱来挽留他,他却将酒葫芦朝我一抛就转身离去,转身间忽地发出一声长啸,啸声未绝,人就不见了踪影。我手里兀自拿着那只酒葫芦,葫芦里的酒是他最爱喝的逍遥道。只是我等啊等,一直等到现在他还没有回来。
他没有回来,可无影还在,还一直逍遥自在地在江湖上胡作非为。就在昨天,无影还放火烧了尉迟寺那边的一个村庄。
我要找的人就是无影。我必须去找他,找他是我的责任。既然我是龙游,那我必须要对得起江湖上送给我的那四句话。
那艄公见我并不理会他,就顾自讥讽说道:“即便它算刀,它也不可能从这涡水中救出你的命。”说罢,就把长篙在水中一撑,人从小船中一跃而起,箭一般向岸上落去。他手持长篙哈哈大笑,正欲扬长而去,却停住了脚步。因为,我已经如影随形来到了他的身后。
那艄公猛地转身,手中长篙寸寸碎裂,一杆长枪就这样出现在他的手中,枪身如墨,枪尖如银,好一柄蒙字枪。他一抖长枪,眼前顿时就绽放出让人眼花缭乱的枪花来,枪花发出的光芒比阳光还要耀眼。
他又笑了,笑声中,他声音显得有些沙哑:”好轻功!那好吧。既然你不想死在涡水里,那我就成全你死在我的枪下好了。”
突然笑声停住了。他瞳孔在急速放大,脸上浮现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嘴张了张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的喉间嵌着一柄小刀,鲜红的血正汩汩地往外涌出。我不再多看他一眼,我知道,江湖上从此就再也没有无影这个人了。
我听见自己在自言自语地说:“既然有蒙字剑,有蒙字枪,那就应该有蒙字刀。哪怕是一柄不起眼的小刀。”
我慢慢取下腰间的酒葫芦。我如龙饮水,长吸一口。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喝酒,那酒如同一道火焰从我的喉间直燃烧到胸膛,果真是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胸襟顿时为之一开,郁集已久的闷气一扫而空。我发出一声长啸,啸声中,我的长发如瀑布一般散开,随风飘舞。酒香仍浓,斯人已远。我将酒葫芦高高地抛向空中,酒水散发着浓浓的酒香在空中划出一道道晶亮的弧线,葫芦径直向涡水中坠落,恍惚间,我仿佛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形劈开波浪,从水中一掠而起,大笑着高高跃起伸手接住酒葫芦……
爷爷的清明酒
黄丹丹
叔叔在老家新建了农庄,邀父亲回去看看。
清明节前夕,我们回到老家,住进叔叔临湖而建的农庄。农庄周围林木环绕,林地外的田畴如织似锦。叔叔指着湖畔的大片土地,对我说,这一片,过去都是我们家的地。我们家的祖坟,就在这片田地里。
叔叔在农庄设宴,邀了不少乡邻。开席前,叔叔抱出一只大瓮,他把那只看上去像个腌菜坛子的陶瓮摆在桌上,将我带来的两箱酒全部打开,一瓶接一瓶酒全部倒进了陶瓮里。倒完酒,他大声宣布:“今天,要好好炸个罍子!”
说着,他又抱起陶瓮,往摆成长龙的瓷碗里倒酒,酒泼泼洒洒弄了满座,众人嗟叹:“这酒真香啊!”
叔叔举起酒碗,示意大家一同举碗,连从不喝酒的我爸,都端起了碗。我木木地端着自己的水杯站在那里,但被叔叔剜了一眼后,连忙放下水杯,端起了面前的酒碗。“炸掉!”叔叔一声令下,自己率先咕咚咕咚喝完了碗中酒。他眼闪泪光,冲大伙儿扬了扬空碗,重重地坐了下来。
我见满座宾客都干了碗中酒,便也默默地喝完了自己的这一碗。酒气从腹腔“腾”地蹿了上来,眼前飘起一片雾气,耳边人声轰轰。
我听见有人说起我爷爷,“九叔”“九爷”......我爷爷行八,不知为何被人称作九叔、九爷。我心里的这个疑惑循着酒意脱口而出。
有人解惑,说我爷爷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便善饮。他在独行十几里路的途中,喝光了一坛酒,那坛比这瓮还大。因他嗜酒且海量,便得了“酒马虎”的绰号,辈分小的便称他“酒叔”“酒爷”,哦,我才知道,原来此“酒”非彼“九”也。
有人问:“哪里买的酒,这酒芝麻香味纯正!”
叔叔说:“俺们家酒坛子带来的!”
众人听了,都夸我,这酒买的好。
“酒坛子”是爷爷对我的昵称。据说,在我四个月的时候,他就用筷头蘸酒喂我。我居然不嫌酒辣,津津有味地咂那筷头。从那时起,爷爷就乐得唤我“酒坛子”。当年,我拿着大学录取通知书向他报喜时,因中风躺在病榻上的爷爷,还口齿不清地对我说:“赚钱了别忘给爷爷买酒,买好酒......”可惜,爷爷没能等到我赚钱那天便驾鹤西去了。
“囡囡知道九叔打赌的事?”一位堂伯问。
我摇摇头。不是说我们家有家规,子孙不得赌博吗?到现在,我们家人从不参赌,我们家人连张彩票都没买过,父亲退休后,连娱乐性质的麻将都不打。“爷爷赌过什么?”我问。
堂伯说:“九叔跟人赌芝麻能酿酒。”
恍惚间,我看见小时候,爷爷在土灶上焙炒芝麻的情景,在他念念有词间,沉默芝麻开始噼里啪啦地在铁锅里蹦踏起来,喧闹的芝麻捎来诱人的香气,那时候,爷爷会小心翼翼地把那些蹦跳的芝麻们转移到一只竹篾编织的大簸箕里。
诱人的芝麻香仿佛从数十年前的时空遁出,在我身边升腾起来。我晃晃悠悠地起身,走出座席,走到农庄门外,走到树林边,面朝星光下的田野,恭恭敬敬地将一碗酒,举至眉心之上。爷爷,囡囡给您敬酒了!
蛙声从田野的腹地传来,头顶上,星光闪闪。不知不觉,我走到了爷爷的墓前。二十多年过去了,爷爷的音容笑貌依旧在我脑海里萦绕。我喊了声:“爷爷,喝酒喽!”边将一路上洒得只剩半碗的酒倒在了爷爷坟前,酒融在土地里,芝麻香飘在旷野里。
有人说,可惜九爷临了都不知,这世上有芝麻香味的酒,并非是芝麻所酿。但那有什么关系呢,至少,他尝过这种人间至味的芝麻香酒,并相信自己终能酿出它。而如今,他的“酒坛子”又亲手将这芝麻香酒奉给了他。他没有输。
酒 魂
念 秋
小兵走进酒坊时,老万正用舀子从酒缸里舀酒。已是晚饭时分,码头镇飘散着浓醇的酒香。
小兵站着不动,瘦削的身子缩在空荡荡的旧军服里,脚上的布鞋一左一右分别探出两只泥乎乎的脚趾。小兵羞怯地看着老万,半天才说,这酒咋和我老家的酒一样香呢,也不知咋了,我走着走着就过来了。说完,耸动了一下右肩,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
码头镇又驻进了一支抗日队伍,老万是昨天才听说的。自去年隆冬,四十里外的芜湖被鬼子攻占后,沿江的码头镇便成了江防重地,万字酒坊前的石板路上,常有喊着口号列队路过的军人。听说鬼子要打过来,整条街面上的酱坊醋坊纸烛店像得了传染病,前脚赶后脚地歇业“跑反”。老万没跑,他每天照样开门关门,等着他外出未归的独子细伢儿。
老万向小兵招了招手,问,你老家哪里的?
小兵说了一个村庄的名字,老万没听说过。小兵又说,皖北,蒙城的。
老万一把拉住小兵的手,眼圈红了。
三年前,17岁的细伢儿背着一个粗布包裹,一个人去了蒙城。山西人在蒙城开的源济糟坊远近闻名,细伢儿去学酿酒的手艺。三年了,细伢儿仿佛消失了一般,只字未见,人迹杳无。
小兵说,万字酒坊的酒,和老家蒙城的酒,都有一股淡淡的芝麻香味儿,让他想家。小兵正是细伢儿当初离家的年纪,老万仿佛见着了亲人,舀了两碗酒,留小兵吃饭。小兵推辞不过,坐下来吃了半碗面,却连喝了三碗酒。月上中天时,老万和小兵都醉了,老万念叨着细伢儿,小兵趴在桌上,一声一声轻哼着,喊爹娘。
第二天晌午,万字酒坊又来了一个军人,见到老万一个立正,自称是小兵的连长,说小兵违反军纪到老乡家喝酒,正接受处分,他代表连队向老乡致歉。
老万有些懵,千言万语正不知从何说起,连长立正敬礼已出门远去。
战事越来越紧。几天功夫,不远的几个镇子先后失陷,老万决计先将窖存的酒转运出去。他将八大缸酒载在一条船上,准备从长江运到镇子外围的凤凰矶,那里有一个可以藏酒的山洞。
船靠岸后,脚伕将八缸酒用麻绳兜着,一缸一缸地往矶上抬。老万爬上矶顶,天空阴沉,江水肃穆,江北隐约处有滚滚浓烟,一阵刺鼻的硝烟味随江风传来,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这时,山下忽然传来“老乡”的喊声,老万低头细辨,见是那天上门道歉的连长。
连长说,老乡,我买酒。
连长面色凝重,语速飞快,不等老万疑惑,又说,要开打了,连队特许,喝壮行酒。
八大缸酒,老万分文不收,全都从凤凰矶运到了连部。他愧疚着呢,想再见一见小兵。
入夜,江风刀子一样刮着。朦胧的月光勾勒出铁画银钩的树影,全连队的战士也成了一排排树,在夜色里肃然挺立,滚烫的呼吸和着连长的慷慨誓词,仿佛要喷出火热的熔浆,把冬夜的长空灼红。
老万的酒舀子,往一只只搪瓷缸里添上了酒。连长端起酒,仰头看了看头顶的半片月亮,把酒一口喝干,用力把搪瓷缸扔向远处。一片嘭嘭啪啪的声音随即响起。
老万终于见到了小兵,月光下的小兵更加单薄瘦弱。小兵把酒端到一块突起的大石上,微明的月光,映照着搪瓷缸上的墨笔字号“77”。小兵跪下,磕了个头。小兵说,爹,娘,儿要打鬼子了,儿喝了酒,就算回家了。
老万把小兵扶起,无声地哭了。
战斗是拂晓时分打响的。老万避到了酒窖里,听着一夜的枪声炮声和鬼子军机的轰鸣声,眼前仿佛奔突着一条条火河,山崩地裂,万物枯焦。
第二天傍晚,大地才重回寂静。老万爬出酒窖,见码头镇的石板街上,已有三三两两行人的身影。才得知鬼子的一艘军舰被击沉,已撤至六十华里以外的占领区。坚守在凤凰矶的一支抗日队伍,全部壮烈牺牲。
还未散尽的硝烟被江风吹拂着,在空中扭动成舞,仿佛魂灵的告白。打扫过的战场只剩狼藉的弹坑和尘土,老万踩着满地的弹壳和酒缸的碎片,小心翼翼地寻找着。在一个落满了弹壳的土坑里,他终于发现了被炸扁的“77”号搪瓷缸。他颤抖着双手把它捡起,像搂一个婴儿,紧紧搂在怀里。呛人的硝烟气息中,他忽然闻见一阵阵熟悉的酒香,若有若无在鼻尖飘荡。老万泪眼婆娑,向着皖北平原的方向,深深地一揖,一揖,再一揖。他在心里念叨,小兵,这芝麻味儿的酒香,带你回家了吧?
半里之外,石龙桥下的河水一片殷红,它缓缓流去,流向凤凰矶下的长江……
码头镇江边的杨柳又青了几回,万字酒坊在解放的锣鼓声中重新开了张。新掌门人有一张酷似老万的年轻面孔,据说他会一手酿酒的绝技。
(转自《安徽作家》202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