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巨河书(选一)/苍 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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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观:散文无气质久矣!娇媚,光鲜,臃肿,健忘,气虚,盗汗,只因白昼矫情太多,而不知夤夜思之。久居于巨河之侧,常愧对矣。呜呼,倘无挖隧道之体验,亦无血气浇灌之,徒作写匠不如担大粪去!

 

简介:苍耳,作家、评论家,著有随笔集《纸人笔记》,散文集《内心的斑马》,文学理论专著《陌生化理论新探》,现代诗学论集《徜徉在语言之途》,长篇小说《舟城》等,入选国内及海外各种文学选集一百三十种。

 

 

 

致严复·1906

 

几道先生:

你离皖那天早上,江风暗弱如萤火。眼睁睁瞅着周献琛等闽人遭闹事生驱逐惶惶然若丧家之犬,如剁左右臂,你忿然,怆悲,无奈。此番愤辞监督,固不能与甲午战败时的崩溃心境——“尝中夜起而大哭,嗟呼,谁其知之”(致吴汝沦信)——相提并论,亦不能与庚子年逃出天津水师堂避往上海的凄凉况味同日而语;但,此乃内陆省份,一条巨河边的省城安庆,面对的不是凶蛮倭寇,暴虐联军,不是昏愦朝廷,骄狂北洋系,而是地头蛇的阴险暗算,势利官绅的抱团反扑!当然,你败走皖城也并非一无所得:不深入此腹地,怎谈得上读懂中国?不遭此败绩何以知改良之艰?在清国,移一张石凳也要流血,遑论铺一条铁轨了。

一百年后我试着读懂你。彼时与此时互浸而融为一个孤寂时刻。在敬敷书院暗寂的廊檐下,我寻觅你徘徊中微咳的身影;在大南门码头,蝙蝠仍如野草布满黄昏的江空,而你目击的过江之豚已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万里之鸥”又翱翔何处呢?你除了在你的书里活着,思着,叹息着,巨河北岸之皖城何处寻你的踪迹?临行那天晚上,姚氏兄弟、邓绳侯、方伦叔等人在孝涞屋与你饯别。辞行酒喝得郁闷、慽然,挽留无异于逼你让步,交出骨头;而宽慰之言如同毒药,让旧创崩裂!此番风潮,提学使沈曾植仅开除五名闹事学生,其余纵之不问,甚至放风说斋务长周献琛该逐,闹事首领乃豪杰之士。如此颠倒是非,已超越基本的伦理底线。甲午战败又经庚子沦陷,国事日糜,你与诸君喝着闷酒,说一些不关痛痒的题外话,不想再对诸公絮叨重复多遍的废话了:今图自强,非标本并治焉。不为其标,则无以救目前之溃败;不为其本,则虽治其标,而不久亦将自废!浓黑的沉哀被稀释,被勾兑,被染色,在你已不是头一遭了。后来叔节飚一句俗语,让你笑出眼泪:瘫子掉井里,捞起来还是坐。你在想,瘫子因何而瘫?何以拒绝疗救?倘瘫子捞起来还是坐,且骂你多管闲事,操你祖宗,甚至拿石头砸你脑壳,干嘛要捞他?然而眼睁睁看他井里扑腾,又于心何忍?

几道先生,你怀疑过自己吗?你前半生屡败屡战仍归于败绩,是否可归之于不断打捞井里那个“瘫子”?倘治不了神经里的瘫,骨髓里的瘫,反复徒然地捞呵捞呵,以为此乃忠恕仁义孝,岂非荒诞至极?

你返回城北寓所,星斗乱晃,湖风阵阵吹凉滚烫的额头。胸中块垒郁结日久,借着酒劲须破脑决断。摸索着挪到案前,提笔给提学使写诀别书。大丈夫行此绝处,已无可遮掩亦不必遮掩了。该撕的尽管撕下!该戳穿的决然戳穿!烛火乱颤。室内所有的影子晃动起来。老夫尚未死,烛火,请勿惧强风吹袭!然烛火颤得更厉害了,且发出滋滋的微响——经验告诉你,这烛蜡掺了水。堂堂清国何以小小烛蜡也掺水?这类似帝国铸造银钱的秘密:每铸一百文铜钱,用铁铸十八文。每铸百亿文铜钱,可为国库“窃取”十八亿文财富!凡事皆掺水,和稀泥,卖羊肉搭猪卵,以致堂堂北洋水军成了亚洲第一“水军”!李相国私下无奈坦承:我等不过清国纸糊匠而已。

还有匿名信!毁谤之流言!这些国人惯用之伎俩,此番全派上用场。提学使以为流言“莫须有”,但你恰恰认为流言非“莫须有”,而是“流”之“有”因:无非借此赶走本监督,恢复旧观各自分肥罢了。

几道先生,我有点读不懂你了。古国阴术横行你深有体味,早该做思想准备才是。风潮起时,你不堪小人密计,一击即溃,倒不像久经历炼之人。来皖前,不是收到匿名信数封,巧言要挟,吓阻赴皖任职,致使你打退堂鼓吗?若非皖抚再三派员恳请,赴皖兴学几成泡影。其后掌高等学堂不过一年,改良教制与学制开局不错,你竟天真得像个孩子,放言“本学堂自经我秋间整顿之后,至今日有起色,学生亦肯用功,毫无风潮,皖人同声倾服,至今唯恐吾之舍彼而去也”。转年开学不久,学堂风潮遂起,闹事者公开张贴讨监督檄文,打砸桌凳,污辱教习,践踏堂规;沪上《南方》《神州》各报闻讯煽风点火,惟恐火势太弱不足以毁之。以《神州日报》而言,创办人于右任、叶景莱与你有隙:前年抵制美货运动初兴,于右任与你大打笔墨官司,始而论战,继而攻讦;去年你出任复旦公学监督,查出叶景莱挪用公款逾期不还,被你清除出校,遂结私怨。纵观风潮,闹事者谋划周密,狞犷如此,背后依仗不难想见。

烛火摇栗不已。忽明忽暗间,你只能凭直觉挥毫纸上,如岩溪泻落。然而烛焰挣扎几回还是灭了。你猛掷笔。颓坐。叹息。湖光青幽,一点点透进来,蟋蟀在旮旯清鸣。你起身来到窗前,星空之下荷波翻涌,菱蕊荧荧,如此静秘、寥美,令人心旌摇动。不负河山负此湖呵。这些年东奔西走,振臂疾呼,竟不曾停下来打量这天造地设之美,殊为憾事。

但苍天在上!巨河在侧!湖风猎猎果然醒脑,“水烛”被吹熄亦理所当然。你蹩回案前,点燃残烛,再度凝神提笔,“犬马之年,五十有五,客气都尽,诚不欲为悻悻之小丈夫,然日望公略料理之后,可以稍安,而无如其不可得也。……大抵知吾决去,则极口挽留;稍示回翔,则攻者更炽,此真其长技也。”他们以为演个双簧即可糊弄,逼退对手。点破阴术你似乎酒醒了,全部的蔑视与不屑在眼中喷射!次日你整装欲行,皖教育会长蒯光典匆匆赶来苦劝,提一折中方案:公不妨当名誉监督呀。你冷笑两声,一口回绝。中允。调和。和稀泥。这套把戏见得太多了。皖抚恩铭亦如此,口断是非,可曾决然行之?国事之难,于此可见矣!

“明日有便轮东去,吾为万里之鸥矣!……盖监督权废,而学官不之复,则学官之权亦废。”你非燕雀,岂可为目下蝇权蚊利所囿!然而一个黑幕重重的国度,真能成为“万里之鸥”吗?你走了,不再回头。结局已埋入开端。通往南门的石板路高低不平,街边店铺乌漆麻黑尚未开门,檐上的八哥们呆头呆脑,狱卒般列成一行。拉水车的、卖鱼的、卖菜的、卖杨梅的、挑芦柴的,还有几个兵丁,拖着斜短的灰影子,与你逆向而行。出了南门,乞丐、畸人、难民、象皮病患者、麻风病人、梅毒患者成群结队追随在身后,展示肢体上的脓毒和溃烂。这些草民有几多因抽鸦片而赤贫,又因愚昧而沦为盲瞽?这正是治本之本:民智、民力、民德也。果使民智日开,民力日奋,民德日和,即便圣上不治其标,而标将自立。而治本,须臾离不开教化!此番赴皖兴教之苦衷,几人知之?知之者亦不过闻昨夜枭鸣而已。

杀君马者道旁也。那么“道旁”有谁?除了吃瓜看客,还有正人君子,伯乐,相马师,钉马掌的,厩官,马屁精,以及绊索的设计者和实施者。

抵达南门码头时,姚氏兄弟已到了。一切在不言中。早年你尊奉知难行易。及至坎坷尽尝,方悟知难行亦难;后遭国破事败,尤觉明知、强行更难。何以见得?惟强行者有志,亦有志者能强行。然勤而行之者,不独有志也,亦其知之甚真,见之甚明故也。而国之将亡,坐无明知、强行者耳!而哀莫大于一舟之人——篙师焉,舵手焉,无知风水之性,舟楫之用者,最终必至于倾覆。江新号启航时,你看见天空被沙尘改写昏昏蒙蒙,一副阴阳脸。帝国的昏阳,在缀满补钉的灰沉沉的帆篷上拉扯而起,然后猪血一样溅红了青塔黄寺、远山近冈。

几道先生,一百年后我体味你的昧惑。你的不堪。当肉身赶不上灵魂速度,生存方式配不上理念图式,是否也加深了你的困境?然而你的质疑与悬问并未因离皖而消解,直至离世也未消散,后来者仍在你的覆辙中辗转、委顿,找不到北。你的败绩源于理念太过超前(一百年后仍然超前),还是本土文化基因存在缺损,皇权专制太过悠久?无解。无解亦解——那解早被寸磔,被缸腌,被标本。

不必说帝国彻底衰朽了,僵滞了。还是看看江天吧,灰茫、寂寥,不见一只江鸥。所有飞翔之物皆被如毯飞尘裹挟而去。你伫立船舷微阖双眼,将一世忧憾埋入心坟。无碑。无碑亦碑——那碑在浩大江风中,隐现于苍黄而悲沉的历史岸线上。

但巨河仍在教导死者以及后来者。惟面对自由之灵魂,巨河才诉说真相与真理。一百年后,我猛然感受到巨河之迢遥深处的蝴蝶效应。而你正是那只蝴蝶——蝶翅折断,飓风被一再推迟,但终究要到来。是的,一定要到来!

“没有风暴,船帆不过一块破布!”江新号甲板上疾风浩荡,倘雨果的豪言不能带来片刻安慰,那么就在黄浦江末段打捞这个漂流瓶吧,继而在黄蓝交混的入海口与巨河的亡灵相拥而泣吧,几道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