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人歌/黄亚明

浏览量:828 | 上架时间:2022-11-18

散文观:万物有灵,通贯古今。散文里当有自在本心,自由本原,自我本性。风起于青萍之末,散文是“起”之势,是风起之前的酝酿。无所谓大,无所谓小,大大小小,均是散文本色。

 

简介:黄亚明,安徽岳西人。中国作协会员,安徽省文学院签约作家。小说、诗歌、散文、专栏400余万字散见报刊。曾获孙犁散文奖、安庆市文艺奖、安徽省社科奖等十余种奖项。

 

 

 

宵夜帖

 

乡村秋夜,如墨水洇开,偶尔见光。闻虫声如织如雨,如玉米林里万籁流走,如梦如幻如棋中的匹马爬岭过岗。草窠里,叫乖子(雄蝈蝈)像羞怯的男孩,一声促短,一声吟长,类似当年祖母纺织时的“唧”“唧唧”“唧唧”,岁月的金梭银梭啊在织一匹梦的土布。间或停歇下,旋即复起。夜露深重,各种虫声近在眼前,却不知其所在,其所终。古人说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将入我床下。九月的乡村之夜,远看近看山色乃天色所化,混沌一块,墨色一片,黑暗深处却似藏有锦绣一团。我想起往日田野,稻茬约莫一寸高,风吹来,刮起干枯的草衣,连渐渐升起的黄月亮一起窸窸窣窣。今夜月亮的黄铜锅子,沸起草木香、泥土腥气、缓落的秋露和牛羊鼾声以及一大群不知名的静极的声息。四野阔大,一团锦绣是奶油似的黄月亮,升起在东山。万物交会的一刻,我像大地的孩子贪婪注视:今夜月亮的黄铜锅子,掉进了土灶旁的大水缸,清水晃荡,它在孤独地舀啊舀,舀啊舀……

 

石佛寺记

 

山深藏老寺:石佛寺。大别山南麓,皖西南,隶属包家乡。周遭云横雾漫,山川清凉。石佛一词,空灵寂静,如叶落空山,又如木鱼“笃”、“笃”、“笃笃”,昼夜不止。石佛寺读来则如嵌在峭壁上的楚音,清癯苍冷,荒疏枯涩。黄昏的山风吹来,吹开偏居一隅的寺门,一阵阵的冷,又有繁华将逝、明灭变幻的空茫。

春日的石佛寺外,却满眼繁花的喧闹。一山绿,绿中掺红,一山新叶老枝,一山夕辉,一山芳菲,荡荡春色如水,没心没肺。简陋的寺门内,荒废破败,三尊旧迹斑斑的大石佛,数十尊小石佛,油漆剥落,外用木板护体,石不像石,佛不像佛。数块碑刻,字迹模糊,其中一块疑似提示道光年间重修。石佛更不见乾隆三十一年初建时的金碧辉映,金碧也是逐溪流鸟声深红浅绿而去。唯岸边三两桃枝渥然似托举旧梦,开得人眼热心跳。

溪水间游鱼历历,鹅卵石一块块,倒映天上白云的无量吞吐。

世事如家常,石佛寺是极简叙事。

寺边右首有古松,虬枝凌然、凛冽。古寺,古松,在天地间各自像一片微小的绿影,被古僧扫进了夕阳的群山之中,一时寂然。一时出神,神飞四野八极。

石佛寺产茶,产佛茶,产神茶,产仙茶。海拔八百米以上的茶山绵延数百亩,一大片绿,一大片绿,铺天盖地仿佛幻觉在沉静堆积,风一吹,并未有丝毫摇动,只是使绿意变得越发强烈、浓郁:石佛的绿影,新老叶片的绿影,茶姑的绿影,采茶竹篮的绿影,路边小狗的绿影,白墙黑瓦的绿影,光阴的绿影,亮亮水泥村道的绿影,整座山中乡镇的绿影……

石佛有颓唐之美,破败之美。诸神用神来之笔,种神来之茶。神佛之绿有仙气。寺边一棵母茶树,被乡民目为神茶,半边是长椭圆形叶片,茶味普通,另半边是柳叶形叶片,茶味绚烂,所谓大别山中“半棵神茶"。茶宜做半神,人宜做半仙,肉身沉重,食得烟火味,便是笑口弥勒。

东汉壶居士《食忌》载:“苦茶久食羽化。”所谓日曝夜露,便一叶羽化,百叶登仙。山中风月滋养,水落石出,遂神气阗溢。

茶树名石佛翠,石佛翠滴翠,静气盎然。所制茶名岳西翠兰,略苦旋甘,清香似暮春草木入怀,又如奶油炒米,抚慰饥肠和风尘。

我喝了一口纯正的翠兰茶,心中像覆了一片民间的青瓦。

手工翠兰茶,到顶级便是翠尖,一芽独立,骄傲、蓬勃、烂漫、严谨,老手工都是岁月的知己。翠尖的手工,来自老茶人冯立彬,几十年默守山里事茶,种茶、育茶、采茶、制茶。又独创翠螺形翠兰茶,手心一捧,如无数翠绿法螺横陈春野,鼓荡一鸣千山振。这一切的好,全好在天性。民间小寺和山水,留下真善仁义信的天性印迹,瓜瓞绵绵。

石佛寺不大,石佛寺很大,芥子中藏须弥。山到高处即为仙,潜藏白鹤、溪水、游云、羞涩和爱,杉木和松柏都怀着古人的赞美,心中都住着清风。

正是清明之后不久,天气清明,万物晴正,山似一棵石佛翠,水似一汪碧螺春。

入夜饭饱,辞冯立彬而去。他眉眼内敛,暮色里垂手而立,像极了清寂的佛陀。

 

虎形记

 

虎形的油菜花开得略带浪荡,山田中去年的稻茬约莫半尺深,枯败而色泽灰白,不经意田土上竟冒出一层层小绿。绿意是很淡,却有几分绵绵,绵绵不绝。许是前几日冷湿下了雨,又或是上头挖机在给新建的民宿挖土,溪流涨大了些,微有混浊。溪边不远处的洗衣妇在捣衣。这是难得一见的古景色,如今几乎也没人在河畔捣衣了。捣衣只在山里,或者南方之南(江南?),纯净的山水和老画中。也没什么遗憾,前尘而已。溪边坐一个钓客,纹丝不动,似乎自己就是肉质的钓竿。他身边三三两两红男绿女,在一堆卵石上撒欢。呆久了,钓客偶尔动动身子,溪水似乎也颤抖了一下,一条溪就被这些人弄活了。山里就是这样,晨昏寂寂,不知其所来,不知其所终。来时我经过新结对户王业华家,是第一次见面,自报家门,他热情地散烟。这是个精干爽朗的老人,儿子在浙江丽水做项目经理。以前承包过车队。我们边抽烟边闲扯,小楼房在我和他背后,门前有葱蒜之气,一畦畦溢出来。然后我往更深的山里走,去结对户杨全友家。靠山,很高的山,费劲抬头看最上面是老树,各门各类,也叫不出名字。之后是悬崖,特陡峭。再下面有好几畦菜地、茶园,山脚,田堤边角,摆放了几十箱子土蜜蜂,几万只蜜蜂飞来飞去,嗡嗡嗡,金晃晃,并不觉得可怕。真是好天,天色很蓝,哪家的牛哞了几声,河对面人家的电锯似乎在咬啮松木,呼哧呼哧,松香被阳光弹到了天空。电锯声像一排排五线谱,那些下乡搞批发送货的车子,那些防疫值守时看抖音的妇女,那位目不斜视读报纸的颇为骄傲的杂货店主,以及,摩托车、电动车、黑色白色红色轿车,间或有从村部探头出来的村民,乳娃的啼哭,都像五线谱上守规矩或者捣蛋跑调的音符……现在我站在村部大门口,正对着“某某婚庆”背后的大山。不见山色,只见漫山竹色青黄,无风自动,有风也动……

 

公园记

 

春绿已深,春红也深了几层。淝河公园里,树树的影子参差静默,透出的绿阴洒在人脸上、人身上,清凉中有薄暖。一路行去,早晨的野气渐渐磅礴,在林深处,鸟叫得十分动荡:从一棵树蹦到另一棵树,从一根枝条蹦到另一根枝条,似乎她们天然拥有湿亮的嘴唇,琴弦般的腰肢,随便就甩出蜜色流光的音乐。已忘了什么树,高大清瘦,细枝长条,隐含一种南方岁月的清啭之美。鸟叫声盘旋,波伏回环,风情张扬。我静下来,草木的生气包抄过来,萌动中绿光烁烁,青葱闪闪,仿佛身体里簌簌作响,积尘抖落,解脱了一些凡俗琐事,心中养了一座园子,一座野肥垂滴的绿国。

我观察过小坡上的四籽野豌豆,绵绵密密,卷须忐忑轻摇,采采卷耳的稚嫩样子。尚未结籽,花色清癯的紫白,旗瓣长圆,翼瓣椭圆,娇弱小小得似要涌出雌性的腥甜。识花君云,四籽野豌豆可治疔疮、痈疽、发背、痔疮、头晕耳鸣,兼明目。明人鲍山《野菜博录》记载,苏地称其为鸟喙豆,又名丝翘翘,极为象形雀跃。其幼苗入馔,滋味清逸。经氽烫,清水浸泡,炒食、凉拌、做汤均好。白瓷盘上清白盎然,有沧海桑田、破而后立的一份生鲜。最喜欢雕版的《野菜博录》,白描插图,洁净素雅,扑面一派野蔬气,洗人肝肠。

园里的大岛樱散布各处,高耸亭亭。我来时,瓣色已是红白交杂,瘦白萎红,流露一种绚烂后的疲惫和宁静。樱花期短,盛开时如川端康成笔下《伊豆的舞女》,一片纯白,羞涩、天真、清纯、童心未泯,慢慢,胭脂红,慢慢,哀愁淡淡白白。想起佛家的苦禅,大岛樱也是修行,花开是花的风流,花谢是花的必然,短短暂暂,用情至深,待到结籽,籽也是青秀,小小团团,青秀到几乎无籽。关于樱花,日人小林一茶有俳句,其味绵长。小林一茶一生冷暖深痛,语意多慈悲:

黄昏的樱花,

今天也已经变作往昔了。

今天在明天是往昔,明天在后天是往昔,昨天在今天是往昔。不看往昔,只看今日。人总要往前看,看到一团锦绣,看到云淡风轻,大抵的况味如此。

园中灌木矮矮,扇骨木的身姿像一大蓬绿雪,叶丛浓密。再过三两个月,至六七月间,当是白花簇簇如雪团,如白浪翻涌。高大挺拔的青钱柳,与阳光接壤,叶多,色绿,清香散逸。海棠花开得艳,粉红、纯白的重瓣堆如锦绣,若与玉兰、牡丹、桂花相邻,满心的玉堂富贵。苏轼怜惜海棠: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大胡子苏轼从来豪放如喷泉,他梦中的加油站却有着涟漪的美,俨然小家碧玉,柴门悄立,绰约有姿。这种美,往往夹杂着一点挑逗的危险,更触动人的侵略性。张爱玲憾恨海棠无香,无香却有了不染尘的入髓,层层叠叠。其果质朴,小而酸酸,酸而甜甜,甜则在啖口的余味里绵长。想到凡事不可满,不可溢,不可全,不可尽,令人一时通脱。

也喜欢红花檵木,奇异地结合着绸带一样的红色光晕,风致劲浓,红紫跳脱,恍如急促的心跳。也喜欢翠柏、六道木、雄黄兰、小叶椴、红叶卫矛,赤橙黄绿,喷薄出强悍的少年之气。少年之气,多得了兵家纵横气,万类萌生的酒意,意气相契。人到中年,愿少年气多些,正大晴朗。

有事没事时,都要到荷塘边坐坐。是荷残,枯枝交错,弯弯折折,荷影和蓝天倒影交互,残叶莲蓬卷缩,难辨形体,似无意泼散的黑块与黑线,虚虚实实。曲线直线纷繁穿插,水上水下难分。微风轻摇,残荷如水袖,带出舞蹈的节奏,尤为别致。几位老人坐在斜坡上看荷塘,洒下一片混沌的安静,也可以入画。

八大山人画荷,铜驼之悲、愤世之慨,连墨鸟亦啼不住。吴冠中画荷,几茎墨立,风神入骨,溢于楮墨。任伯年画荷,清新温雅,游禽嬉乐,是杨柳青的喜悦。

园子上方,有两条高铁线,每隔十来分钟,呼呼呼的声音一阵流淌……东来西往的高铁,乳白长龙,呼啸而过。

树下,花下,凉亭中,红男绿女渐渐缤纷,契老携幼,交头并立,自有快活。

从我家新居到园里,二三十米。从园里到我家新居,三二十米。闲闲散散,闲散走数十步,便是我的园子。

日色赤金,一切安吉。

这一天是324日,新居入住。花开富贵,吉屋见喜。

 

多叫了三五声

 

香椿两棵。棕树三棵。四季青两棵。石榴一棵,大红(籽)朵朵。数错了,香椿是三棵。另有枇杷一棵,五月结子初黄。初黄是好颜色。亦喜欢结子二字,情爱贯底,枇杷子在天地间也是芥子。芥子须弥,因为心情骀荡,芥子成了须弥,枇杷子在密叶间砰地爆出,一院晴和。

忽然来了一只鸟。鸟不知名,多叫了三五声。“唧呦”,“唧呦”,“唧呦”,“唧——呦——”。

单位院落内很小,有枇杷子已足,何须石榴、香椿、棕树、四季青。或许需要石榴。石榴花好,好到天地艳阔,令人心境朗然。香椿我素来不爱吃,爱物不一定爱吃,据说初芽的香椿汆烫后,青碧不改,香气浓郁,是为春天第一鲜,最得食客心爱。

说说枇杷。民谣曰:枇杷枇杷,隔年开花,囡儿要吃,明年蚕罢。

方寸间,乡野之气兜头一扑。

又有《盘解歌》,云:

随在一,唱在一,唱在腊,解在腊,什么开花在水里?枇杷开花齐刷刷。

儿歌多无意义,但记得枇杷开花有白有黄,其上偎以绣眼鸟,裁画下来可做玲珑扇面,素朴而忘魂。

亦可以老杜的《田舍》做注:杨柳枝枝弱,枇杷对对香。鸬鹚西日照,晒翅满鱼梁。

老杜生性嶙峋,五蕴多刺,笔下的枇杷却有荒僻幽闲之味。原来老杜之味,也有田舍的荒僻味。

荒僻是我的院子,很小。除了枇杷、石榴,多栽了三五棵,想来亦无妨。

多叫了三无声,是鸟儿额外的馈赠。欣欣然,叫声和夏气都让人心里一动。

 

 

在河边相遇

项丽敏

 

散文观:当我翻开一本散文集,就是想进入作者的内心场域,通过阅读感受作者藉由语言、思想、性情,传达的生命观。我面对的不止是一本书,而是一个有灵魂且有温度的人。阅读,就是和这个人隔着时空相见、交谈。希望自己的书写也有这样的品质。

 

 

简介:项丽敏,中国作协会员。居于安徽黄山,自然写作者,已出版《闲坐观花落》《山中岁时》《浦溪河的一年》等十余部散文集,多次获安徽省政府文学奖。

 

 

 

蝉歌人间

 

立秋后的第二天,台风降临。

台风携来风和暴雨,一场交战之后,盛夏在满地落叶里离开季节的门槛。

这是我生命中第四十七个夏天。我不知道这个数字是长是短。相比只能拥有一个夏天的蝉,这当然是长的,而相比山中能活上几百年的树,这又是短的。

我的祖母和外婆在人间活了五十九个夏天。小时候觉得这个数字太短了,让我隐隐恐惧,仿佛一道阴影横亘在那里。现在看来,其实也不算短。以她们早已破败的肉身和沉船样的生活衡量,五十九已是极限的数字,无法再承载更多了。

我的母亲也曾经恐惧过,在五十九岁之前。她焦虑,沮丧,脆弱不堪,觉得自己很难突破这个数字。而这之后,母亲渐渐放松了对时间的警惕。不知道母亲是否有这样的感觉:在跨过了五十九这道魔咒般的门槛后,每一天的到来都是余生,是上天加赠给生命的假期。

如果母亲能有这样的感觉,她就会比较容易获得幸福。至于我,很早就有这样的感觉和认知了,早到已不能准确说出究竟是哪一年。

三十岁,我在日记上写下加缪的一句话,“在隆冬,我终于知道,在我身上有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

隆冬就是死亡的威胁,而夏天就是复活的力量。

人的一生应当不止一次出生,也不止一次死亡。第一次的死亡来得越早,再生就会来的早一点。这再生的生命将属于你自己,你将像蝉的若虫一样,在蜕变后,拥有与之前完全不同的生命。

不是每一种死亡都能顺利的摆脱旧躯壳,复活,再生。再生需要能量,也需要运气。

曾在记录片中看到蝉蛹蜕变的过程——若虫从泥土下爬出,缓慢地爬上一棵树,抓紧树皮,背部的壳渐渐裂开一道缝隙,脑袋从缝隙中挣出,接着是三对细足。幼蝉的上半身悬空着,奋力将躯体向后仰、仰,仰成倒挂的角度,让尾部从壳中挣脱出来。

一些蝉的若虫羽化成功了,挣脱了壳的束缚,吸收阳光的热能,让翅膀迅速生长,变得坚实有力,可以带它飞翔。而有些若虫,刚从泥土下爬出就被蚂蚁围攻,成为蚁群的食物。

看到蚂群排着队,涌向蝉的若虫,我的身体也有一种被咬噬的痛感。我无法憎恨蚂蚁,这是自然法则的安排。我只是为若虫悲哀,在泥土下幽闭了那么久,从没见过阳光,没有发出过声音,就永远失去了原本可以拥有的、能够热烈鸣唱的夏季。

整理《山中岁时》的书稿时,发现自己多次书写到蝉。诗歌里也是——偶尔翻开新出版的诗集,隐居其间的蝉歌就溢出来。

为什么会这么频繁的写到蝉,难道在我的生活里就没有别的声音?只有蝉歌,这单一又不知疲倦的声音贯穿始终?

是我的听觉对蝉歌比较敏感吧,总是能在漂浮空气的声音里捕捉到。当你敏感于什么的时候,你就能在纷纭的事物中感知到它,看见和听见它。而当你失去这种敏感时,即便身在其间也惘然无知。

对蝉歌比较敏感的原因在于,我一直就居住在大自然的事物之中。蝉是我无法忽视的近邻,看不见它,但我知道它就在那里。在我已经历的四十多个夏天,多数时候,只有蝉唱陪伴着我,从清晨到黄昏,用它银亮、宽阔又寂静的歌声充满着我。

夏天离开了,但夏天并没有走远。它还会回来,在台风退下之后。

没有一种离别是那么轻易的,斩钉截铁的。每一种离别都要经历再三的犹豫,牵扯和徘徊。

而秋天的到来也不是在夏天离去之后。秋天早就来了。在夏天的宴席最热烈时,秋天就装扮成一丛百日菊,一只红蜻蜓,一树马褂木的黄叶子,还有蟋蟀弹奏的小夜曲,悄然到来。

秋天潜伏在盛夏众多的事物之中,也潜伏在一个看起来很强壮的人的身体里,在他不在意的时候,袭击他,让他在一夜之间疼痛,衰老。

秋天是盛夏的密探,也是盛夏的叛徒。但秋天也眷恋着夏天,模仿着夏天。

蝉的吟唱就是秋天眷恋夏天的证据。无处不在的蝉歌,并没有因为夏天的离去而消失,它的韵律更为婉转、丰富、从容,从单声部变成多声部,反复循环的安魂曲。

一个人走在林荫小道,听着蝉歌,觉得这就是永恒了。

虽然有点孤寂,我还是喜欢这样的夏天——除了蝉歌,听不见别的声音,也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然而我似乎具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本领,能在蝉歌里听到万物之声。

这万物也包括我。

有蝉歌就够了,不需要更多了。如果余生还有很多个夏天,我希望仍旧这样度过,仿佛永远过不完暑假的学生。我会继续将听见的蝉歌录下来,以散文和诗去保留,以人间的文字去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