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年的丝瓜吊在木兰上/储劲松

浏览量:1591 | 上架时间:2022-11-18

散文观:写作就是与日月星辰、大地山川、草木鸟兽、云雾苔石和古今人默默对话,与另一个隐藏的自己私语。其间情境,秘密又欢愉,孤寂又痛快。接续中国诗骚和文章传统,继续发现汉字之美,是我的使命,也是文章实践上的自觉。

 

简介:储劲松,安徽岳西人,中国作协会员。作品见于《青年文学》《天涯》《山花》《长篇小说选刊》等,著有《雪夜闲书》《草木朴素》《黑夜笔记》《书鱼记:漫谈中国志怪小说·野史与其他》等。

 

 

 

 

蓝草染的浇花布真是清美,当年外婆拿来包头,有青白颜色,也有清白家风。

葫芦、丝瓜、黄瓜、月亮菜、瓠子吊在豆棚瓜架上,静女其娈,洵美且异。

阒无人迹的山谷流泉好看。

农家女子壮硕的身板和黑檀似的肌肤,是妈妈年轻时的模样。

古民居的马头墙、鱼鳞瓦、瓦当、镇脊兽、天井、木雕人物,苔色苍苍的大青砖,逸笔草草的芝兰仙鹤图,墙上挂的草帽、蓑衣、竹篮子,是记忆里的故乡。

竹叶草洵美,板栗树洵美,玉米须洵美,水稻花洵美,在上面奔跑、追逐、求欢或者静伏的瓢虫洵美,甚至黑壳、黄壳、铜绿壳的金龟子也洵美且异。

流霞好看,腾雾好看,卿云好看。飞鸟好看,蚂蚁好看,潜翔水底的鱼虾好看。泥土好看,毛石头好看,松竹连它们在日月天光下的影子都萧然动人。

清晨的毛草和石菖蒲,叶片和叶尖上的凝露映射朝阳,其姿色与风情,可谓泠然,可谓清绝,美好得叫人无可如何。

钱锺书当年鄙视吴宓之为人,骂其无行,顺便牵连到他苦恋的毛彦文,用英文讽刺她是“年老色衰的风骚娘们”。其实这个风骚娘们年轻时是养眼的,即使老了,也有清气,乡语谓之“清丝丝的”。

天空之下,大地之上,一切原生之物,本质、天然、朴素、至美,没有不好看的。不好看的,往往是过度变异的人,迷失了天性本心的人,被欲念和利益禁锢的人。不好看的,是人发明制造出来的诸多反生命反自然的物事,譬如枪炮、塑料、地沟油和海洛因。

在大别山里,一个从前几乎是大荒之境而今依然存有古人遗风的小城,我活了很久。居住在青山之中,浣洗在绿水之畔,日日月月与草木鸟兽、白云苍狗、园蔬篱落为伍,感觉不到日月飞逝老之将至,以为这一具皮囊,可以与草木同春,与鸟兽同秋。

梅雨季初来的一天,一夜风雨大作之后,第二天望见满目夏花,石榴、荷花玉兰、女贞子、一年蓬的花,又望见满树膨大的果实,毛桃、五月桃、红梅和红叶李的果实。这些夏日习见的花果,我见过数十回了。从前见了,觉得好看而已,心里喜悦而已。那一天见了,忽然想到《知北游》,庄子在文章里说:“忽然而已”。天地自然不老,任他白驹过隙、黑驹过隙、枣红驹过隙。山川草木不老,由他冬春夏秋。人生易老,一回相见一回老,一生能见此情几遭,能见此景几回?

那一天,晨光明亮洒了一身,一念至此,眼前忽然就暗淡了一些。

生活仍然继续,貌似轰隆其实寂寂地继续。

在山野里,我以草木鸟兽为师,尽量遵从生物的本能和本性生活,衣但求暖,饭但求饱,住但求安,行但求稳,以为如此就好。安妥肉身之外,以书籍喂养精神,以文章抒发怀抱,以为文章载道,文章也载性。

我是说尽量,因为这种遵从很显然是不可能的。长安米贵,居大不易,活着并不容易,遵从本心活着更是痴心妄想。但写作的人,都是耽于妄想的人,所谓妄想,姑妄想之。也都有程度不同的痴心与痴气,像大观园里的香菱学诗艺。曹雪芹于这一节写得尤其细微:“香菱听了,喜的拿回诗来,又苦思一回作两句诗,又舍不得杜诗,又读两首。如此茶饭无心,坐卧不定。”

写作将近三十年,持续许多岁月而痴心不改,根子里,是有与时间抗衡的执念或者说妄想的。与时间抗衡,这显然更加不可能。岁月如驰,驰驰啊,“日驰驰焉而旬千里”。古今人的传世文章,浩浩洋洋,留在石头、兽骨、龟甲、竹木、绢绸、纸张中,锲刻在时间之上。转念一想,古今那些以文章为性命的人,痴痴复痴痴,有几人活过了百岁,又有几人文章传世?

但愿文章老厚,但愿肉身长葆草木精神,但愿年年写得几篇好文章。

草木温柔敦厚,朴素质直,一如上古的大人君子。《周易》《山海经》《诗经》《楚辞》《汉乐府》《古诗十九首》里,篇什草木华滋。自此而下,古今人的诗词曲赋和文章,一路草木蓊茂。风行草上,风行木上,时间的风吹过草木,吹过人世。草木不言,生来离离繁盛,枯后养息待发,生死荣悴等闲视之。与上古的大人君子相比,草木更符合《周易》之“易”的内涵:简易、变易和不易(不变)。

古人说,要多识草木鸟兽之名,又说,要多识前言往行。

久居山野,人在草木鸟兽间,草木鸟兽之名,我识得的万不及一。某一天我看见一只大鸟走路,像人一样迈开前后脚,左右左,一二一,又看见一只小鸟走路,它是双脚并立蹦跳着走的,一跳又一蹦。这两种鸟在大别山中寻常可见,我不识其名倒也罢了,当时还好奇它们走路的姿势竟然如此不同。后来一拍脑壳,哦,它们的脚有长有短。

至于前言往行,前代圣哲的言语行事,也与草木一样敦厚温柔、质直朴素,像先秦的诗歌一样,更是难以效仿和企及。

草木朴素,世道人心原本素朴。从孩提时起,就与青梅竹马的伙伴一起埋锅造饭:杜仲的叶子锤得像丝绸,拿来当菜;红芋的茎块用石片切一切,拿来当饭;折断蒿子的茎杆,拿来当筷子;松针搂一抱,拿来当柴。五六开裆童子,做饭吃饭装腔作势,吃得快活,耍得快活,像草木鸟兽一样快活。

后来渐渐长大,身条渐舒,喉咙渐粗,心渐大,渐渐不可收拾。渐渐不可收拾的,不仅是容颜,这旧日的好河山,还有心性,这与阴山岩画一样古老的本心。

热爱草木,景慕草木,亲近草木,是本心本性。我们的祖先以草木为衣,以草庐为屋,脚穿芒鞋手执木杖,都很闲,像草木鸟兽一样闲,像雨点、朝雾、夜星、流水一样闲,闲得夜夜天天思考来处和去处。我们都很忙,忙得忘记来处和去处,忘记自己本质上是一只动物。

愿心常常闲,愿文章常常有草木气,愿活着常常有草木心。

我也有一时苟且,我也有许多草木文章。

 

 

日月星辰,这是天的纹理;山川原野,这是地的纹理;“素履之往,独行愿也”,这是心的纹理。天的纹理谓之天文,地的纹理谓之地理,心的纹理录于纸上谓之性情文章。

我有几卷性情文章,你有陈年老酒不?若有,何不学古人慷慨,“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

据说,有青楼鸨儿向苏东坡虔诚讨教写文章和饮酒的秘诀。

鸨儿问曰:“先生向不善饮,而以文名世,何以臻此,愿闻垂教。”

坡公稍稍沉吟,道:“文章无窍,唯率性耳;酒事无量,唯放胆矣!”

这段对答,是我从他人文章中拾来的,似乎不见于史乘和前人笔记。但书海泱泱、文山苍苍,这一典故或许就藏在哪一部我未曾读过的书里也未可知。即使是后人杜撰,也杜撰得好,很接近坡公的言语行事风格。

言行,君子之枢机;文章,心迹之表露。

一人有一人的言行,一人也有一人的文章。

近年时常温习坡公著作,越发以为东坡文章是天人之合,有仙狐鬼怪相帮衬。又时常读张岱,越发以为张宗子文章离经叛道超凡入圣,亦有神鬼暗中撮合。苏子《记承天寺夜游》《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超然台记》诸篇什,张子《湖心亭看雪》《扬州瘦马》《琅嬛福地记》诸作品,放胆直下,率性成文,令人翩跹欲舞讴哑欲歌,妙不可言。我愿效仿郑板桥和齐白石膜拜徐渭,文章以苏东坡和张宗子为师,甘作其门下走狗。

席上饮酒,古人以戎事作比,谓之“酒兵”,凶险之事也。放胆,就像霍去病率汉家轻骑出陇西横扫匈奴,夺其焉支、祁连二山,使其六畜不蕃息,令其妇女无颜色,非胸中有文韬武略又胆子极肥者不能。

率性,顺其本性,从其天然之性,于三岁童子容易,于尘垢蒙了身心的成人却难。这本性,原是天所赋之,在尘世里几番滚爬早已失去,想捡拾回来,得靠后天不懈地涵养、修为。如《周易·系辞上》所言:“成性存存,道义之门。”不断蕴存和涵养,以成全天性,让它存续不断,就找到了进入道和义的门户。

因之,率性和放胆,貌似信手拈来人人可为,实则,能率性写出绝妙文章的人,与能放胆喝得雄姿英发如坐春风的人,都非凡人,风徽足式。于前者,我心有所慕,虽明知前辈风谊难以企及,但既然视文章为盛美的事业,就只有放胆、放蹄直追,此外似无他法。我心恒定,如乡语所云:“瞎子看牛,死一拽着。”

 

自家意思

 

檐雨落在青石板上,作木鱼声。

旧年的丝瓜吊在木兰上。

金丝桃黄花照眼明,色艳而气清。

夏水浑浑茫茫,一路波折东进,站在河边望大水的婆娑老叟藏往知来。

檐雨、丝瓜瓤子、金丝桃、逝水和出尘又入世的老者,都有自家意思。天地化育万物,万物各有天命。所谓天命,自然禀赋也。仔细体察,日月星辰雷电霜雪,山岳湖海草木鸟兽,屋漏之痕,折钗之迹,冰凌之锋,晨露之凝,玉石之横纹,娇俏佳人之眼波,西楚霸王枪戟之厉风,莫不有自家意思自家面目。所谓自家面目自家意思,一家之言行,独有之风貌。

我友习书廿三载,以古今妙手为师,以北碑南帖为师,以造化自然为师,手摩心画日习夜练,砚中墨不干,手里笔常秃,主攻篆、隶之外,兼习楷、行、草诸体。观其字晋长多年,以为其篆、隶二体,风力雄朴气势端凝,渐近古人,渐近自然,也渐有自家意思自家面目。

习书之余,他课徒设教,诲人不倦桃李芬芳,山城书艺后继有人,有其功劳。

当年,张旭在邺城街市观公孙大娘舞西河剑器,豪荡感激,得自家草书心法。索靖传张芝草法而变其形迹,骨势峻迈妙有余姿,创自家银钩虿尾字势。卫夫人《笔阵图》言:“自非通灵感物,不可与谈斯道也。”她说的是书法之道,其实一切文学艺术之道,“六艺”之道,旁及耕读渔樵之道,木、漆、瓦、铁、篾、焗、庖诸百工之道,莫不如此:非通灵感物,不可与谈斯道之神妙。所谓通灵感物,通而后灵,睹物兴感。

通灵,不是不易,而是太难。以书道言之,文字者,象形也,故而首当通文字之学,也即“小学”,知字形之所以然。其次当通古今书法源流变,知字势之所以然。又当通文章典籍、山川地理、自然物象、人情世事,尽窥众妙之门,养器识与气度。博而通,通而感,感而激,激而灵,然后才会成一家面目一家意思,才可以神游于尺幅之上,泻胸中之丘壑,泼纸上之云山。

大匠通灵。匠本是技,但匠之大者,其所操之技也是艺,也是道。大匠可以通天地鬼神。

我友心地敦朴,人也灵醒勤苦,其书艺精进指日可期。愿其通灵感物,符采克炳,早成大匠大艺大方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