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人间唱遍(之三)

浏览量:470 | 上架时间:2023-04-14

【编者按】

中国作协推出“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以来,省文联指导部署,省作协积极组织,协调引导,搭建平台,赋能皖军文学精品生产,推动安徽文学高质量发展。洪放、时国金等一批作家,是我省“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的攀登者,同时又是领跑者、助跑者。从本期起,《安徽作家》推出“攀登”栏目,陆续刊发他们的作品。

 

作者简介


洪放,1968年生,安徽桐城人。中国作协会员,安徽省作协副主席,合肥市作协主席。曾出版长篇小说《秘书长》《撕裂》《百花井》《追风》等十余部,散文集《南塘》《先生的课堂》等。并发表大量中短篇小说。作品曾多次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新华文摘》等转载并收入多种年选。曾获安徽社科文艺出版奖,浩然文学奖,林语堂文学奖,《安徽文学》奖,《广西文学》奖,《红豆》文学奖等。

 


把人间唱遍(之三)

 

大街和小巷

 

博尔赫斯用一生的文字建构了他的带着无数分岔小径的花园。那是哲学的,历史的,人性的,神秘而高远,犹如形而上的宫殿。很多人因此迷路,试图在这花园中,寻找到一条适合于自己的小径,并从而在小径上追寻意义与并不存在的未来。当然,这是荒谬的。一如在这城市之中,追寻那些大街和小巷的意义,或者追寻它们的所来与所去。它们都只是歧途!包括这偌大的城市,对于一个生活中的心灵来说,它要么是往昔生活的折射,要么就是此生注定的一次劫难。

此刻,这个人的脚步正从大街进入小巷。

他的脚步有些拖沓,仿佛从前的泥沙还沾在鞋底上。那些泥沙虽然已经不太明显,甚至有的已经锲入了鞋子的深处,但是,它们的重量仍然存在。那是他已经过完的日子的重量,是从乡间走到城市所耗费的重量,是从另一个城市进入这个城市所提拎着的重量。这重量就像古时候行旅者的包袱,里面杂物纷呈。不仅仅有白银,也有皂片;不仅仅有书卷,也有烙饼;不仅仅有青衫,也有玉佛。如今,这些重量都附着在鞋底的泥沙上了。没有人看见,也不会有人看见;甚至,也不曾有人愿意看见。他,或者无数个他,从大街转入小巷。秋天的桂花将开,桂花的香气若有若无。他停下步子,翕动着鼻子。桂花的香气却绕开他的鼻子,跑进巷子旁的老宅子了。

许多年的追寻,其实无非就是获得与不断的放弃。城市一天天膨胀,但是,对于每一个在城市中行走和生存着的人来说,城市依旧是城市。城市也就只是一只篮子,让行走者取得食物、水与空荡荡的名声,以及那些不堪一击的爱情。那是爱情吗?或许就像刚才的桂花香。只是一瞬。然后便消匿了。除了巨大的汽车声,人声,钢筋、水泥挤压声,腰椎折断声,老人苍茫的哭声,墙角最后的那一丛青草枯死声、老井边上绳子的坼裂声……这个从老街进入小巷的人,他茫然而独立地停在那里。秋风将他的头发吹硬,将他的目光吹硬,将他掌心里那仅存的一缕桂花的香气吹硬。

大街和小巷对于一个鞋底沾满泥沙的人来说,没有多少选择的权利。在大街上,他热切而颤抖。他想将自己飘扬成一面旗帜,插进市政大楼、银行、保险公司、房地产公司、电力大楼、沃尔玛、特斯拉、华为、名车汇、苹果手机,和那些光鲜的下午茶、西装、晚餐会。他曾经读过博尔赫斯的《小径分岔的花园》。他曾认真地思考着哪一条小径会是自己的终极小径。是那些他梦寐以求想插进旗帜的地方吗?它们都在大街上,冠冕堂皇,高大美丽。他站在它们的脚下,或者蹲在它们的墙跟下。有时,他也勇敢地伸出手,想去握一握它们。结果,他发现:那些手永远在高处。城市的伟大就在于:永远没有正面的拒绝,却永远都已被抽走通向高处的梯子,或者步道。

一个奋斗的人。他却走进了小巷。

而小巷更深。小巷老派而坚定。小巷其实是城市最后的骨头,即使有桂花香,有井水清冽,有幽深的院墙与蘖荔。他重新起身,慢慢往小巷深处走。他的愿望微乎其微——他只想得到一杯热茶,一片花瓣,一把椅子,一个故事里可有可无的角色。

“时光中虚设的门,你的街道朝向那更轻柔的过往。”

 

梧桐树叶,旧书店

 

上午九点。梧桐树宽大的叶子开始卷曲。当然,它还在枝头上。这些有着粗大且执拗的树干的梧桐树,是这个城市已经很难见到的风景。每个城市在过分高速的成长中,或许都会有意无意地留下一两处带有往昔痕迹的风景。梧桐树便是。它们几乎同这条有些偏僻的道路一样长久。春天的时候,梧桐发芽,长出新叶。那是何等的动人啊!新叶的清香弥漫在道路上,也弥漫进书店。这片狭小的仅仅只有十几平方米的旧书店,被梧桐新叶的清香拥抱着。那是一年中最生动与最美好的时光。从前,旧书店的主人,一个微微佝偻着腰身的中年男人,会走出书店,站在门边,望着梧桐树,自言自语。他到底说些什么呢?没有人认真地听过。直到他离开之后,有一天,一个老的读书人过来购书。老先生随意地说道:“我每次来,他都站在门边上看树。他是在对树说话吧?”

没有人能回答老先生了。

梧桐的叶子开始卷曲,然后,下午的阳光下,这片叶片像命定的一样,飘落下来。它先是在枝头一点点地悸动,似乎在与这棵与它相依相伴了一年的树告别。那是无声的,却沉浸着巨大的力量。终于,它耸动着身子,离开枝头,它往下飘,它的方向明白而坚定——它飘向了梧桐树的根部。它停在根部,仿佛最后一次亲吻这厚实而宽广的母体。然后,秋风来了。它旋转,飘落;再旋转,再飘落……

女人从旧书店的书架上抬起头,早晨,她已经将一批刚刚收进来的旧书上架。从前,这份工作都是男人做的。女人也很少到旧书店来。这个被很多人称为城市文明的最后的摆渡者的书店,半死不活,如同男人的病。女人只是偶尔过来看看梧桐,她甚至很少正眼看那些古怪地进店挑选旧书的顾客。男人却同他们有说有笑,一同在旧书堆里翻找。男人的身上,不仅有了病的药味,更多的则是旧书的古味和旧岁月、旧时代的黄昏味。她不喜欢。她只喜欢梧桐的新叶。到了秋天,她每到旧书店,总要将梧桐的落叶扫光。男人说:留着吧,也是个念头!

念头有意义吗?她问。

男人不答。如同她现在无法回答老先生们的提问。旧书店在男人走后关了一阵,有一天,她突然怀念起旧书店里的气味和门前的梧桐了。她打开旧书店的门,而就在她打开门的那一刻,她发现已经有人站在旧书店门前了。没有客套,挑书,付款,留下要找的书名,临走时微微一笑……她从来没有发现:自己这一套流程下来,竟然是行云流水一般。她拢拢头发望向门外。梧桐的粗干上,有一只巨大的眼睛。而那从枝头落下的树叶,正从那眼睛前飘过。

女人心一颤。她本来是准备关了旧书店的。但这一刻,她决定留下来了。

很快便会是又一个春天的,便会有梧桐树新鲜的叶子和清香。女人回到旧书店,她慢慢地整理着书架上的书。一只金黄的蟑螂从书架上跑出来,它像光芒一样,迅速而准确地跑进另一排书架。她忽然觉得:那蟑螂是有灵魂的,而且,它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气息,如此亲切、熟悉和让她心疼。她喊了声男人的名字,旧书架上竟然发出了微小却执着的回声。

 

包河的荷花与鸟

 

包河是一条属于荷花的河流。一年四季,荷花未开,它在等待荷花;到了八月,荷花开了,它便消失。满河满河的就只有荷花了。粉红的荷花,墨绿的荷花,青红的荷花,墨色的荷花……那一河浩大的荷花啊!河流中所有的故事与所有的传说,也都消失了。天地间只有荷花。甚至,连荷叶也消失了。荷花立在天地之间,杂乱无章却又意味深长地书写着。那些在清晨第一缕霞光中走过来的人,会看见露珠正从荷花微含的眉头上慢慢走下来,它的晶亮之中,渲染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红。而到了中午,秋阳高照,荷花令箭一般,直刺向阳光。一瞬间,荷花的光与阳光交织在一起,多彩而迷幻。而到了黄昏,河边的人影渐重,离去的,到来的,沉默的,吟唱的……人影竟然都一一地对照进荷花的脉络之中。因之,这一河的荷花,也就成了一河的人影,月影,花影,与不绝如缕的往昔之影。

而在包河逶迤的两岸,城市正在近乎野蛮地生长。没有人能说清这城市在一夜之间长高了几尺,也没有人能解释那些消失的绿地,和被挤压与夯实的写字楼间的叹息与暧昧。城市正在无限地广大,然而,那里只收留皮囊、生计、流水线。其余的,城市或许将它们交给了包河,交给了荷花。包河是城市尚未工业化的血管,而荷花,则是城市后院里那一片贴满星星的天空。

……一只鸟。

一只懂得包河流水的鸟。

一只立在荷花上作为知音的鸟。

一个失去了“知音”这个词的年代!一只鸟,从夜的深处,到星光的深处,到阳光的深处,到晚霞的深处,到默守的深处,到喧哗的深处,到静立的深处,到微颤的深处,一只鸟,比这河流更为久远的期待着。它的期待,在春天是河水映照里的荷的潜藏的根系;接着,是荷的往上怯生的嫩头;到了五月,荷从河水里探出头来,鸟第一时间亲吻了荷的新叶。那是多么纯洁的处子之吻啊!人间已经久违。六月,荷叶长高,长圆,荷叶上的水珠愈加饱满,鸟却选择了离荷叶不远不近的河中的树桩。它站在树桩上,望着荷叶,看着水珠在荷叶上游戏,倾听荷叶底下,那水的喋唼。七月既尽,八月的星光之下,最初的荷花开了。鸟正醒着,它注视着那正在打开的荷花,它闻到了荷花的处子之香,它颤抖着,甚至想歌唱。然而,它静默了。这天地之间,从此便是荷花的了。它独立在荷花之内,更孤绝于荷花之外。

流浪者早晨从河边醒来,他告诉人们他就睡在荷花之上。荷花像梦一样的托举着他……

而诗人看见了鸟。诗人从高楼上看见了鸟。诗人从河岸边看见了鸟。诗人从荷花的影子里看见了鸟。

诗人写道:那些辽阔的未知,残缺而充满激情。

诗人又写道:一和无数,人间世无解的矩阵。

诗人还写道:一定有更伟大的创造者,让它们彼此独立而共存于未来!

 

 

凌晨的大街,灯光、星光与月光一道静了下来。树影收拢午夜前的呓语,那里有音乐声,有人语声,有打开啤酒瓶声;有亲吻声,有耳光声,有暗处的激情声,有龙虾被剥开时的爆裂声;有两双手放开时的叹息气,有孤寂的人的鼾声,有不远处高楼上尖锐而饱满的叫声,有蝙蝠从乡村飞进城市的失去方向之声,有那些注定要消失却依旧亢奋的道别声……所有的声音,在凌晨来临之时,全部隐匿。空地如水银。如收回唱针的黑胶唱片。

所有来者。这城市里的生灵——不仅仅人,还有鸟,虫子,树,掉落的果实。我记起这城市街道曾经有过的名字,它们叫蓝田,叫海阳,叫陈大郢,叫七里井。那是它们的童年时期,童真清纯,长满稻子与青草。云游的布谷,与雨水,在土地上纵横;它们是天真,是自由,是朴素。是星光下的相看,月光下的相守,和平常时光里的不离不弃。

当然没有人再记起。沧海桑田。永恒的苦役无边无际。甚至,我们很少再感到这座城市的脉动。该唱的唱了,该醉的醉了,该骂的骂了,该哭的哭了,但是,谁能听出这歌唱之中的深情?谁又能感受到烂醉之中的执着?或者,谁又能惊悚于骂声的热血?以及哭声中的昂首?

一切都低了下去,除了正在成长的城市,一切都往下。凌晨,大街掩面而泣。大街如同一个丢失了硬币的孩子,又像一个失去了钥匙的少年;大街苍黄,无助,仿佛一个在暗恋者的婚礼上无语的青年,又显露出一个中年之人的过早的秃头。大街的路灯,老年斑似的暗黑下去,天空巨大的青色影子,收回了它由于干涸而无法游动的鳍。

但是,先知依然听见了街角的对话:

冷吗?

不冷。

需要我吗?

需要。

风来了?

来了。

过来吧?

好的。

这人世一下子回到了云游的幸福!如此微小,却如此真实。大街的弦被拔动,树都弯下了腰身。该抖落的都抖落了,该清净的都清净了。脂粉与面具,虚空中的名字与缠绕,都散去了。从前的流水浮动上来,从前的田地浮动上来,从前田地里的青蛙、蛇、鱼和水鸭,都浮动上来,整个大街,到处是稻香,是青草香,是鱼香,是蛇莓香,是水香,是种子香,是墓碑香,是骨殖香,是村庄香,是夕阳与箫鼓香……

 

城市中心的玉米

 

环卫工是在清晨的第一缕光里发现它的。那时,城市还在最后的梦境之中。机器暂停,啤酒停止了泡沫,大街和小巷回到了建筑与泥土的原初面目。这是环卫工喜欢的时刻。他穿着黄色的工作服,推着车子,沿着广场四周,开始这一天的工作。他喜欢这样的时刻,太阳还没升起,露珠仍在广场的花坛中停留,那些花啊草啊的,都天真得像个正熟睡的孩子,又可爱得如同一只收拢了翅膀的白鸽。而且,这一刻没有喧闹,没有匆忙,没有异样的目光与尖刻的语言。这一刻,城市新鲜如处子,简单如星辰。

环卫工慢慢地清扫着。他扫清应该扫去的树叶、瓶子、方便袋与混杂着酒气、色气、财气的尘土,他扫得很认真,很慢。对于这日复一日的工作,他几乎倾注了所有的情感。一个在城市微不足道的人!他只有看着黎明之前被他扫清亮的城市,他才有一丝丝的快乐与自信。甚至,他笑了下,一个快六十岁的男人,他的笑,只有在这凌晨的第一缕光里,才更加真实,而且还有一丁点儿的浪漫。

他进入了广场的花坛。有些花还残留着昨夜的气息。他细心地清扫着台阶上的纸屑、花瓣。等他清扫完,他看了眼花坛中心那有着一座两米高的雕塑。那是一个少女,正在看着头顶的天空。他每次都想:她到底看见了什么?这偌大的人世间,她还没看够?

然后,他看见了城市中心的玉米。

他一眼就认出了那是玉米。虽然才一尺来高。绿色的玉米苗,紧贴着雕塑,娴静,不惹事。他再次确认了下,是玉米。真的是玉米。这城市中心的玉米!它如何走进了这城市?又生根,发芽,并且长成了现在这一尺高的样子。它为何而来?又将在这城市中,如何演绎它有叶有果的一生?

环卫工看着,伸手摸了摸玉米的叶子。清凉,像老家玉米地的玉米。他脑子里“哗”地就响起了风吹玉米的浩大声响。但随即,他看出了这玉米与这城市以及雕塑、花坛还有即将开始的市声的悖逆。一瞬间,环卫工明白了这株玉米的未来——很快,它将被清除出这花坛,被作为垃圾,送入垃圾场,然后被粉碎、消失……

它也是有梦的啊!可是,在这城市里,有多少人的梦会真正地结出果子?

环卫工沉默着离开了花坛,这时候,太阳正升起,清软的阳光,正照在玉米上,玉米生动着,连同它身边的少女雕塑,也一起生动着。

环卫工想:我必须让它活下来,让它长大,成为新娘。然后,结出玉米,金黄金黄的玉米。

环卫们想着,笑着。但是,他必须继续他的工作。他离开广场,开始将工作面向四周扩散。这一天,他将会清扫道路、写字楼下的过道、居民区和被玻璃环绕的高大的观光塔……他笑着,因为他有期待。他想好了,要在自家的狭窄的阳台上,给玉米安一个稳定的家。

黄昏时,环卫工小跑着来到广场花坛。老远,他的目光定住了。

玉米,已经没了。

这短暂而孤独的玉米啊,它无声无息只是这城市瞬息的过客,却又灭失了环卫工内心卑微却露珠一般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