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黄”散记

浏览量:430 | 上架时间:2023-04-17

“淡黄”散记

吴垠康



每当吃烤鸭,或者带骨头的,就会想起消失了三个年头的家犬。

那是2021年夏天的某日早晨,照例出门上班,突然发现山墙上圈了个红红的“拆”字。要拆迁了,仿佛头顶上飘来一片云,可以掉下白晃晃的银子,也可能掉下冷飕飕的酸雨。我家那只每天在院内墙角、树干以尿液宣誓地盘的狗,对上门动员拆迁的,从来没给好脸色。

狗不嫌家贫。相比于幸福感,狗更看重安全感,而拆迁无疑是在动它的奶酪。

我家的房子坐落在老龙井路旁,是一条路面弯窄、门面破败的旧巷子,与北边高楼林立、五彩斑斓的新城极不协调。其实,城市存在“城中村”不奇怪,偏偏龙井路扼守老城与新城的交通咽喉,拥堵像老年人血管梗塞司空见惯。上班的、就学的、看病的、买菜的、带轮子的、步行的,常常进退两难,动弹不得,能侥幸从我家门口绕道者,嘴上难免不干不净,直到一阵捍卫家园的吠声飞越院墙,才镇住了那些抱怨的情绪。

拥堵,犬吠,毫不相干的城市病与狗本能,生拉硬拽地关联起来,我多半会厉声呵斥,“淡黄!叫什么叫!”狗憋屈地夹着尾巴躲开了。

除了被呵斥,叫做“淡黄”的家犬,小日子其实挺惬意。



我原本住六楼套间,面积超大,只是位于顶层,夏天像炕房也就算了,岳母或舅妈每次上来,都喘着粗气半天说不出话。她们没说啥,我们的压力无形地叠加,换房子很迫切,也为后来养狗埋下了伏笔。

跑遍县城,看了几十套房子,要么买不起,要么看不上。当然,看得上与看不上,除了经济因素,还有眼光差异,譬如中介带了一百多位客户都没脱手的旧院子——门已破烂、杂树丛生,终于遇上了有缘人。我们便宜卖掉那个顶层套间,钱货两讫后,备上刀斧锯锄,手上磨起一串泡,背上晒死一层皮,再请匠工一番“老黄瓜刷绿漆”,果然有了些格局。入住不久,有高人指点,古巷阴冷,朽木森森,何不养狗提升“阳气”? 不久,一只尚未脱奶的黄色小公狗,成为院中玩偶,小儿喊它“淡黄”,全家也鹦鹉学舌了。

像所有喜欢宠物的家庭一样,我们把“淡黄”当孩子养,每次吃烤鸭,我们都不啃干净,小儿还偷偷拿牛奶饮料去开小灶。“淡黄”知恩图报,院前院后搞巡查,风驰电掣防风险。那些偷食的麻雀、斑鸠、灰喜鹊闻风丧胆。院内种了山芋、菜蔬,胆敢来吃大户的老鼠,被“淡黄”追得吱吱乱叫,逮住了也不着急咬死,必然衔到空地上戏弄一番。

“淡黄”领地意识强,“执法”六亲不认。邻家公鸡误闯领地,被“淡黄”一顿收拾,待我们下班邻居来找,满院鸡毛不见鸡,好家伙,素来趾高气扬的公鸡,正躲在空调外机缝隙里,惊魂未定,瑟瑟发抖,揪出来才发现毛被拔得一根不剩。吃完晚饭,我们外出散步,邻居家厨房滋滋作响,裹挟着木耳炒鸡的浓烈香味。

狗是人类的朋友,一个旧院子,佑护着彼此的暖。但物有两面,既要点赞得分项,也要包容失分项。



狗通人性。

“淡黄”的嗅觉和听觉非常灵敏,无论我从哪个方向回家,距离一百多米远,必然进入“欢迎”模式,用鼻子顶着铁门缝,娇嗔抑扬,摇尾乞怜。小儿听到动静来开门,猝不及防间,“淡黄”双脚已搭在我腿上,麻溜溜的眼珠还不时瞅瞅屋内。色厉内荏的老婆追出来控诉,“这狗不能养,今天又对着桌腿撒尿了!”在家里,就她对狗不待见,即使狗粮主要是她操办的。“淡黄”除了经常把桌腿误作树干撒上一泡尿,什么叼鞋子、挖地洞、睡沙发、掉老毛之类,没少被数落,偶尔觉得欺狗太甚,就汪汪着像个血性男儿,逗得全家忍俊不禁,院子里的阳气似乎正在刷刷蒸腾。

对于忠狗救主,我早有耳闻,有心一试。周末在家休息,躺沙发上佯装生病呻吟,“淡黄”过来左闻闻右嗅嗅,围着转了数圈后,狂吠不止,在院子里洗衣的老婆闻声赶来,方知是闹剧。我惊喜坐起,摸着高不盈尺的“淡黄”,好生怜爱——养狗胜养儿,此言不虚!

“淡黄”在封闭环境里长大,几乎没有耳濡目染的机会,灵性与生俱来,造物主的法力令人叹服。当然,狗与主人的情分不可娱乐消费,要不然就像“狼来了”,没准闹剧成悲剧。



狗的寿命大约十五年,待“淡黄”在院子里过完这辈子,我正好退休外迁。无奈计划赶不上变化,因龙井路改扩建需要拆迁,我可以拿到一张数字美丽的补偿支票,而“淡黄”则凶多吉少。

对狗来说,“凶”不仅仅是饥寒交迫,更有狗肉馆垂涎欲滴,打狗队枕戈待旦。回想养狗三年,万事安泰,人丁兴旺,莫非“淡黄”就像雪山、就像湿地裨益于气候环境,多少影响着家运走势,以致本轮拆迁能够得到“财神”的垂青?我一次次顶住拆迁队催着搬家的压力,不是成心做钉子户,而是想以时间换空间,尝试着买一幢单门独院,能捎上“淡黄”。

十几年前,我在工业园区搞过征地拆迁,以为那些钉子户无非借机敲一笔,谁知“初看不解其中味,再看已是局中人”,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盈润着不舍的气息。搭上所有业余时间,我骑着电动车满县城跑了半个月,才意识到补偿支票并不够美丽,不但价位上是一平抵半平,而且再也找不到如此宜居的城中心。“单门独院”愿景被搁置,房子必须腾空,再说推土机整天轰来轰去,不得安宁,我们去小儿就读的学校旁租了套间,每天送些吃食给留守老院子的“淡黄”。

相比于“凶”,吉就是活着。活着,即使不能像卧薪尝胆的勾践,重整三千越甲,再不体面的赖活,也符合香火延续的道德。我期待过“淡黄”融入到流浪狗行列,只要与人和平相处,也能三五成群,自得其乐。但曾经沧海难为水,“淡黄”看家护院时眼里揉不得半粒沙子,如今岂能脱胎换骨、重新做狗?

搬家那天,从茶几抽屉里翻出几张注射狂犬疫苗的发票,这是年前的事,“淡黄”趁大门未关,冲出咬了谈天的街坊。街坊是好街坊,“淡黄”也未必不是好狗,关键看角度。大家都劝我把狗尽快处理掉,但处理废品很简单,处理一只家犬就难了,我下不了这个决心,折中做法是给它套上铁链子。

“淡黄”有咬人前科,一旦失去约束,极可能惹出事端。签订拆迁协议,是人与人之间的谈判,狗插不上嘴,这骨头只能留给我来啃。



张牙舞爪的推土机来了,“淡黄”也被这个庞然大物嘈苦了,身形消瘦,精神萎靡,见我来解铁链子,才流露出摇头摆尾、欢欣雀跃的本性。然而,在这个熟悉的地方,我突然失去了方向感。

收废品的人走过来,要像废品一样收购“淡黄”,被我拒绝了——他一转身就会去狗肉馆赚差价。我牵着“淡黄”茫然地走着,它兴奋地嗅嗅这,闻闻那,仿佛不是离开这个生活了三年的地方,而是去走亲戚,它要努力用嗅觉记住回家的路。去哪呢?我不知道,“淡黄”更不知道,莫非我也是丧家之犬?望着租住的方向,眼前一片模糊……

租住地位于未开发到位的新城郊,在冷清的环城路上,我一次次放慢脚步,尽管“淡黄”拖着红红的舌苔,气喘吁吁,我还是希望这段路长些,再长些,像七步成诗的曹植,能在有限的时间内激发灵感。

灵感就在绿化带外!那里是雨水下水道出口,而且距离我的租住地很近,树荫遮阳,水在嘴边,吃的也很快能送来,拴好“淡黄”,如释重负。

吃食大约轮流送了一个多月,心想如果“淡黄”识趣收敛令人胆寒的吠叫,管住争强好胜的利齿,就可以早点解除链子的束缚。解开拴在树干上的U形锁,从林子里牵出“淡黄”,它像个小孩,对陌生世界充满了好奇,不时在路灯杆、绿化树上点到为止地撒尿留痕,既好笑又心疼,可谓随遇而安,又把这儿当成家园了。然而,对人行道上偶尔出现的夜跑者,它依然表现出强烈的攻击欲,我先前燃起的那点希望,一下子浇灭了。

“淡黄”在绿化带栖身,这样的守望也是好的,但意外说来就来,某日中午过去送食,树干上只剩半截冰冷的链子。



新修的龙井路双向四车道已经通车,老城区改造的序幕也随即拉开,城市规划图上的美好蓝图,正在一步步变为现实。

我家的房基上,建成了临路花园,闲暇的市民在花丛中徜徉,惬意复祥和。不知有没有人记得,仍在租住的我,以及不知所踪的“淡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