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病有孤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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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病有孤舟

——读杜散记

 

大历四年冬。

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落在西京长安,落在城东的灞桥上,落在这座销魂桥两岸昔日依依杨柳上。灞桥风雪中,没有了驴子背上的诗思,单剩下彻骨的凛冽与铭心的伤感。

大雪落在长安的街衢巷陌,落在城墙上,落在瓮城中,也落进大明宫的宫墙内。

宫墙内,宰相元载裹着风雪,疾疾奔向紫宸殿。元载从内侍董秀那里私下得知,代宗对内侍鱼朝恩负恃权宠不满已久,为承圣意,冒雪晋见代宗,密奏朝恩专权不轨,骄横跋扈,天下咸怒,并奏请代宗除之。代宗并无言语,嘴角露出会心一笑。只是,这一笑中包藏着不易觉察的诡异,这种诡异,也许只有紫宸殿外漫天飞舞的雪花懂得其深意,而元载此时仅仅从中仿佛看到鱼朝恩的下场,那晓得这诡异一笑的注脚,远在八年后自己的伏罪。

大雪飘在长安的天空,败鳞残甲差可拟。大雪掩覆了枯草,掩覆了萎苕,掩覆了长安城昔日的繁华与今日的凋敝。

这场大雪飘过终南山,飘过巴山,飘过汉水,飘过长江,落到潭州,直落得岳麓失翠,湘江冻浦,落得家家灶冷,户户衣单。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一叶扁舟停泊在白雪皑皑的湘江岸边,一阵潇潇寒风,将一蓬雪花送进船舱,落到一位满头白发的老者面前。瘦骨嶙峋的他,支撑着偏枯的右臂,两眼昏花地对着舱外的飘絮。他一直就这样端坐舱内对雪,默默地目送一片片雪花悄无声息地落进江水。他看见一片枯叶与雪花同飘,仿佛自己飘蓬异乡,孤寂与茫然油然而生。他也想借绿蚁来排遣内心的寂寥,他也想生红炉来温慰身心的饥寒,可室如悬磬的他,哪里买得起酒?即使能够赊来,也是有酒无友,借酒消愁愁更愁。他只好在无人尽欢的孤独寂寞中,一直对着凄冷森寒的飘雪,到黄昏,无人至,等来的却是倦归的寒鸦。

这位落魄的对雪者,不是别人,正是曾经“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的诗人杜甫。是的,正是曾经写下“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诗人杜甫;正是曾经信心满满,“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立志要“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诗人杜甫。

杜甫的一生,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一生。

胸罗万卷,突破、磨破、识破之,得以左右逢源而下笔有神。此乃其成为诗圣的根柢。

吴越与齐赵的漫游、长安十年的求索、国破后的流亡、陇右的奔命、成都草堂暂憩后的再次流亡、夔府孤城、湘水孤舟,他的身心一辈子都行走在充满坎坷、困顿、沉郁与抗争的路上。惟其如此,方成就其诗作诗史、图经之美名。

当渔阳鼙鼓惊破霓裳羽衣曲后,唐玄宗失去了长安和宠爱的美人。杜甫“致君尧舜上”的幻想,在其为之苦苦求索十年后,也开始动摇。当他怀着一线期望,冒着生命危险,投奔凤翔,一路上看到的是辗转于水深火热之中的人民,而朝堂上下,尽是些乱纲坏纪的关中小儿与见不得太阳的于腐草中飞出的萤火虫,以及为了权位利害一家骨肉自相搏斗的君王。这等情势,给予他以痛心彻骨而外,便是彻底的绝望。

他如一只失群的孤雁,不饮不啄,只是翕张双翅,一路哀鸣,一路回首依恋不舍的长安和洛阳。

他于川原即将昏暗之时,落脚秦州。他独步薄暮中,听到的,时而是四面边声连角起,时而是胡琴琵琶与羌笛,时而是从戍楼上传来的嘹亮的胡笳;他孤行平明里,看到的,是降虏千帐,胡人跳着白题斜舞,在黄云白水间羌妇笑语,胡儿行歌。他还望见出使吐蕃的驿使和抵抗吐蕃的行军,以及在“陇草萧萧白,洮云片片黄”的天地间摇动着惨淡的烽火。他想在太平寺泉水下游,开辟一片药铺,引清泉以浇灌。可他“囊空恐羞涩”,且“不爨井晨冻,无衣床夜寒”,开园拓圃只能是一种美好的梦想。饥寒交迫中他,身体开始转向衰弱,疟疾又发作了,每隔一日,便发高度的寒热,身上的脂肪与骨髓仿佛将在病中耗尽。这年,杜甫年方四十八,尚未半百,已显垂垂老矣端倪。

他用“大哉乾坤内,吾道长悠悠”的诗句与秦州作别,一如西风中的一匹瘦骨嶙峋的班马,开始新的流离转徙。落日里儿童号饥,寒水中马骨欲折,峡谷上碎石摇摇欲坠,老林间熊罴咆哮、虎豹哀号、山鬼长哭、狐狨低嚎。在泥泞不堪的泥功山上,他的“白马为铁骊,小儿成老翁”,差一点就把自己交代在那里。可是,当他挣扎着翻过泥功山,结草堂于飞龙峡西岸,遥望对岸的凤凰山上凤凰台时,他在感叹凤声之不闻之余,设想上有无母凤雏,在饥寒中亟待照料,而他宁愿将自己的心当作“竹实”,把自己的血当作“醴泉”,来饲养这只凤雏,以期长大后衔来瑞图,飞回人间,“再光中兴业,一洗苍生忧”。

可是,凤凰台上并没有凤雏,饥冻交凑的正是杜甫自己。他终日在山林里拾取橡栗、寻找黄精。冬日,林海变成雪原,儿女们常常饿得眼冒金花。他只得剖雪求食,冰天雪地中,悲风从天吹来,撩动他的衣襟,撩动他眉宇间的惆怅,把他的心吹得彻骨地寒。

是年冬末,杜甫这匹瘦马,更是“毛暗萧条连雪霜”。但他没有停止前进的步伐,蜀道上,踢踏踢踏之声,虽缓慢,却不失坚实。这天,他终于来到雄壮的剑门前,关下溪壑间的潺潺流水,仿佛为他透露出些许春的消息;俯望关内原野,险阻从此终止,心胸豁然亮堂。

是的,扬一益二,长安洛阳以外,除去扬州就要数成都最繁荣了。秦灭巴蜀以后,以四川盆地为基地灭齐伐楚建立秦朝。西汉时,继续开发巴蜀,巴蜀大地繁荣兴盛富甲一方,盛唐时期,人称天府之国。四年前,唐玄宗从长安延秋门出逃,就是直奔成都而来的,两年后,安禄山被杀后,才由成都返回长安。也就是从天宝之乱起,这块曾经的王道乐土,覆巢之下,内被徭役与税赋重压,外受吐蕃侵扰,此时也陷入了互相斫杀的局面。

不过,在经历长达四年颠沛流徙的杜甫看来,较之陇右,成都尚算安宁,起码气候比长安要温暖一些,吃食比陇右要易得一些。

成都城西七里,有一座浣花溪寺,这年岁末,刚踏进成都的杜甫寄身于此。由冬及春,寺外不远处的一棵高大的楠树下,一座略可栖身的茅屋落成了。从此,这座朴素谫陋的茅屋,便成了中国文学史上的一块圣地,后人尽可以忽略杜甫的生地与死地,却总忘不了成都的草堂。

草堂是开敞的——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身处其间的杜甫,沐浴在春风里,看白鹭颉颃,鸳鸯沉浮,尖荷小叶,细麦轻花;听柳间黄鹂,雨中燕语,春宵甘霖,田园交响。他似乎陶醉在自然里了。

其实,陶醉于斯的杜甫,并没有沉湎于“嫩蕊商量细细看”的细微,并没有耽溺于“自在娇莺恰恰啼”的轻盈,而且可以说是一刻也没有停止过他的沉郁与思念。

那颗有着两百年树龄的楠树,为风雨所拔,“虎倒龙颠”,英雄失路;“泪痕血点”,人树兼悲。叹楠兼自叹: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茅屋为秋风所破,他不以草堂飘飖为忧,却以己度人,生出大庇天下寒士之意,其迂阔如此,比之“心以当竹实”、“血以当醴泉”的牺牲自我的精神,何曾有二致!

尽管他处在疏疏落落的亭台里,看着浣花溪畔天地疏朗,病体也感到轻快了许多;尽管他常常“仰面贪看鸟,回头应错人”;尽管他闲散到“百年浑得醉,一月不梳头”的程度;尽管高适和严武,一个是他梁宋漫游时的旧友,一个是他昔日仕途上的同党,他们经常亲自携带酒馔,竹里行厨,花边立马,真挚的友情使他忘却笑语供人的辛酸。可是他对于他的故乡和流落在他乡的弟妹亲人还是念念不忘,他着手营造草堂的时候,也不曾放弃过顺江东下的念头。东京没有收复,乡关胡骑恣虐,亲朋的消息长期隔绝,他只能怅望云山以外的长安与洛阳,在风色萧萧的夜晚感发“万里正含情”,忧思悲恐像脱缰的野马,在心头上奔腾起来。

他送严武入朝至绵州,在奉济驿分手时说他自己:“此生那老蜀?不死会归秦!”。

当他刚送走严武,还未来得及返回他的成都草堂,就听闻得成都已沦入“谈笑行杀戮,溅血满长衢”的惨境,这回,他非但归不了秦,就连草堂也回不去了。他不得不再次流亡。

“葵藿倾太阳,物性固难夺”的杜甫,暂别成都,暂别草堂,流寓梓州。广德元年春天,五十二岁的杜甫听闻官军收河南河北的消息,以饱含激情的笔墨,写下了他“生平第一首快诗”。他自己于这首诗下自注:“余田园在东京”,诗的主题是抒写欣闻叛乱已平的捷报,急于奔回老家的喜悦与雀跃。这种喜悦之情,如万斛泉源,出自胸臆,奔涌直泻;这种雀跃之意,一气流注,曲折尽情,不是杜甫这样的命途多舛而又百折不回的人绝不能道。

白首、放歌、纵酒,胸中郁结为之顿消,青春、作伴、还乡,从此可以不再流浪。

四年前,李白于白帝城忽闻赦书,惊喜交加,旋即放舟东下,“千里江陵一日还”的喜悦畅快之情,今时杜甫之心情与其何其相似?!

遗憾的是,杜甫的喜悦畅快和狂欢,只是昙花一现,大唐的天下,不过是驱走了虎,却又引来了一群豺狼——回纥更为骄横,吐蕃欲豁难填,甚至再次兵不血刃地占领了长安。他回家的路正所谓“道阻且跻”,他魂牵梦萦的长安八年内两度陷落,“隋氏留宫室,焚烧何太频”,他为回不了东京田园而伤感,更为回不了盛世长安而痛心疾首。

天下动荡,人世混乱,杜甫不得不携妻挈子暂别草堂,往来于梓州、阆州、射洪、绵州、汉洲之间,“三年奔走空皮骨”。衣食无着而又身无长物的他,为了生计,不得不鬻诗陪座,自觉老丑的他,又怕因性格坦率而出言伤人,陪居末座的他只好连酒杯子也不去碰它,所卖诗文,也只好低头折节,附炎趋势。他满腹辛酸地自嘲道:“昔如纵壑鱼,今如丧家狗”。

在离开草堂一年零九个月里,他就这样身不由己地游走于剑南东道与山南西道之间。这里的山川遗迹,使得他于自嘲以外获得些许的慰藉,“远水非无浪,他山自有春”。当年,吴生曾在长安大同殿的墙壁上画过嘉陵江边三百里的巴山蜀水,而今,杜甫也用他的双脚和诗行勾勒出一幅壮阔的北川百里图:这上面有“碧瓦朱甍”的越王楼,楼下长江万丈清;有“丹枫万木稠”的积香寺宫阁;有惠义寺、牛头寺、率兜寺、滕王修建的玉观台;还有南池子汉高祖祠前的傩舞。他不失时机地去凭吊陈子昂、郭振元和薛稷的遗迹,感念这几位蜀中人杰的卓尔不群,与他们进行穿越时空的对话,排遣自己内心的孤独。

这年秋天,杜甫的蜀中旧游一如经霜乌桕一般日渐零落,他终于下定决心,要“长啸下荆门”了。他怀揣章彝为其筹措的路费,手执章彝赠送的桃竹杖,想象着即将入西汉水至渝州东下。与知交辞行时,脸上露出欣喜之情——尽管路途上充满艰险,尽管他还没有最终决定是去洛阳,还是去江南,无论如何他可以离开这片交游冷落之地了。

他真的要离开蜀中东游了,就连朝廷召他为京兆功曹,他都拒绝了。

一个意外再次改变了他的主意。他正欲启程时,严武回到成都做成都尹兼剑南节度使,“殊方又喜故人来”,成都草堂在他的心中又占了上风。他在阆州去到房琯的墓前,与九泉之下的旧友作了最后的诀别。暮春三月,回到成都草堂。

孟春时节,浣花溪畔,是“黄四娘家花满蹊”,是芳树无人花自落。草堂前,鸥鸟戏水,燕子呢喃,戏蝶翩翩,娇莺恰恰。杜甫踏进草堂,旧犬咬曳着他的衣裾,呜呜低徊;昔日芳邻,或落魄文人,或村夫野老,争相携壶沽酒;严武亲自前来探望,并不时派人送来日用所须。杜甫携着春天一齐归来,草堂便又有了生气。

他本想就这样在桃树、松树犹存的草堂里,开圃种蔬,也种一点草药,躬耕之余,或对花树发幽思,或引壶觞以解乏,或抚琴书以消忧,或倚西窗以寄怀。可严武却不肯让他在浣花溪上过清闲的生活,为他谋得节度使署中参谋、检校工部员外郎的职务,赐绯鱼袋。一方面迫于生计,另一方面,严武的知遇之恩盛情难却,杜甫只得离开草堂,迁入成都节度使署中。满头白发的杜甫,穿着狭长的军衣,遵循幕府的规矩,过着呆板的生活,在幕府里与那些互相猜疑、互相攻击、尔虞讹诈的幕僚周旋,偶尔还会被同僚们嫉妒,受他们的攻击,心中充满难言的忧郁。十分压抑的幕府生活,使得本有肺病与疟疾的杜甫再添新疾:风痹。寂静的深夜,青灯如豆,他缓慢活动着麻痹的四肢,将眼光投向窗外高深莫测的黑夜,忧思感愤涌上心头:“疟病餐巴水,疮痍老蜀都,飘零迷哭处,天地日榛芜!”。

他于忧思感愤之际想到陶渊明与谢灵运:“焉得思如陶谢手,令渠述作与同游”,于是坚辞幕府职务,回到草堂。孰料,他回到草堂月余,严武忽然辞世。万分悲痛加的他,只好“残生随白鸥”,“转作潇湘游”,依依不舍地与草堂决绝,一叶孤舟,向东飘去,单把草堂连同锦里、石笋街、果园坊、石镜、琴台、先主庙、武侯祠……留在成都,留给千秋后世。

凄孤无依的杜甫带着家人,在岷江、长江上漂泊。这天傍晚,舟泊渝州或者忠州江畔,微风吹拂着江岸上的细草,摇曳着泊在岸边的孤舟,明星低垂,平野广阔,月随波涌,大江东流。对此景象,杜甫不觉百端交集:那江岸细草柔弱与渺小、江中孤舟的漂泊与寂寞,不正是自己的写照?辽阔的平野、浩荡的大江、灿烂的星月,不正反衬出自己的孤苦伶仃与颠连无告?远大的政治抱负,长期被压抑而不能施展,声名竟因文章而著,哪里是自己的心愿?既老且病,哪里是自己休官的根本原因?于是,他一字一泪地写下:“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转徙江湖,水天空阔,这只孤零零的沙鸥,倦了,累了,更因一路上湿气侵犯,肺病和风痹再次发作。他在云安,择一临江水阁,将病躯寄寓其中,整整一个冬天,像蛰伏的苍鹰,等待着云开日朗。

春天来了,杜甫的病情略有好转,可他在江上或江边看到的仍是“负盐出井此溪女,打鼓发船何郡郎?”,山居的村庄则是“人虎相半居,相伤终两存”。杜鹃昼夜不断的凄苦啼鸣,声声入耳,一病经年的他,不能够再像草堂居住时起身崇拜,只能“泪下如迸泉”了。

不知是因为七年前李白于此留下那篇惊风雨而泣鬼神的快意诗章,还是因为这里的山川雄壮险峻,船到夔州,杜甫按下行程的暂停键,似乎有点流连忘返了。虽然抱病无力,他仍多次上白帝城,凭吊古迹,怀古伤今,登临之余,每每生发出“江城含变态,一上一回新”的喟叹。他拖着病躯,在滟滪堆、在瞿塘峡、在鱼腹浦、在八阵图、在瀼东、在瀼西、在赤甲白盐二山,以及武侯祠、高堂观,暂得观形胜,悠然慰转蓬。所到之处,皆留下了神接古人情出乎己的诗篇,这些诗篇最可贵之处,不仅在于对山川秀丽的状写,而且蕴含着深切的忧国忧民情思,可谓是“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

他在《八阵图》写道:“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遗恨二字,与其说是他在为诸葛亮惋惜,倒不如解读为他自己“伤己垂暮无成”的抑郁情怀。他在《宿江边阁》中写道:“不眠忧战伐,无力正乾坤”,早年就有“常怀契与稷”的政治抱负,如今漂泊羁旅,无力去实现整顿乾坤的夙愿,社会的动乱使他忧心如焚,彻夜无眠。此一联正是他忧心国事的情怀和潦倒艰难的处境之真实写照。

杜甫老了,真的老了。他一边说:“我多长卿病,日夕思朝廷;肺枯渴太甚,漂泊公孙城”。身体时好时坏,疟疾、肺病、风痹、糖尿病都不断地缠绕着他,牙齿脱落过半,耳朵失聪,已然是一枚风前残烛。另一边开始回忆他的青年时代。他回忆年轻时与李白、高适梁宋之游以及当时的社会状况,回忆早年登泰山时的情景,追忆长安往事,倦鸟整翮般地梳理安史之乱以来的重大历史事件。他用一篇《壮游》为自己作传:自生而颖异,豪迈不羁起,到饱览吴门古迹、越中胜境;到归帆洛阳,放荡齐赵;到再归长安,意气风发,献赋不拜;到天宝之乱,公疏救房,拾遗始末;直至流徙陇右,滞留巴蜀。后世人说:“李白从未老去,杜甫未曾年轻”,倘若没有《壮游》,杜甫的年轻时代还真是雾里看花,至少他那裘马轻狂的一面很难让后人所清楚明朗。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杜甫在夔州抱病独登台,作客思乡、久客孤独、悲秋苦病、人在暮年、壮志难酬,万千感怆萦绕胸怀,笔端生出无限悲凉之意。于是,有了《登高》这首旷世之作,一曲响遏行云的悲歌。

这只老病交加、孤单困苦的孤雁,再也不能够鸿飞冥冥了,但他却还要不断地呼号、追求,他那忧己忧民忧国之情在心中炽热地燃烧,虽然不能够鹏程万里,但绝不裹足于暮雨寒塘。

然而,造化弄人,风雨如晦的政局带给杜甫的结局并不如他所预期。

一个绿柳才黄半未匀的清晨,杜甫从白帝城放船,出瞿塘峡,过三峡,去投他在江陵的弟弟杜观。他在船上把他的命途又温习了一遍,同时盘算着到江陵后一定要去拜谒天皇寺,看看寺里陈列的王羲之的书法和张僧繇画的孔子及弟子的画像,然后停留时日,或是北归,或是沿江东下。

可当他到达江陵时,杜观却淡出了视线。是年,北方战事又起,吐蕃进攻凤翔,长安受到威胁,他只好放弃北归。而江东的姑母和弟弟杜丰又久无消息,东下不成,他只得留在江陵。所幸,他的堂弟杜位与好友郑虔的弟弟郑审,一个在荆南节度使署任行军司马,一个为江陵少尹,为他暂留江陵略有帮助。可当他拖着瘦骨嶙峋的病躯去拜访他们时,门人不肯通报,幕僚极尽冷淡与讥讽,“苦摇求食尾,常曝报恩鳃”。尝尽残羹冷炙的辛酸的他,对为什么会沦落到这般地步,百思不得其解,他高昂倔强的头颅,用混沌不清的目光傲视苍穹,向苍天发出诘问:“我行何到此,物理直难齐”。

深秋的江陵南浦,雨洗平沙,天衔阔岸,杜甫没有向任何人辞行,登船离开江陵,开始新的漂泊。他给郑审寄去一首诗,诗中说,虽然飘然离开江陵,实际上自己也很茫然,不知所往,只好将行将就木的病躯,连同那叶孤舟,寄托江湖之上。社稷罹难,晚年的自己如同弃物,到哪里都是穷途末路。陈蕃之榻,避难桴槎,这辈子都与之无缘了。

日暮穷途的杜甫,真的是走投无路了。

漂泊江汉之上的杜甫,思归不能归,成了天涯沦落之人。但他不屑于穷途当哭,仍心忧社稷,“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暮齿之年,壮心不已,世人多谓秋兴悲,独有他这位“腐儒”面对飒飒秋风,反而觉得病体都开始好转了。他甚至想到,古人存养老马,并不是取它长途跋涉的健力,而是用它识途的智慧,难道自己连一匹老马都不如吗?乾坤之内,腐儒如杜甫者能有几人?他的一片忠心,比天上那轮孤月还要皎洁!

岁暮,寒云四合,北风呼啸,杜甫的一叶孤舟,在洞庭白雪中茫然独行。天寒地冻的洞庭湖上,渔父的渔网上结着冰冻,猎人的强弓在寒风中空鸣,洞庭湖边,随处可见卖儿卖女的人家,他们被迫忍痛割爱以缴纳租税和代役的绢匹。舟中,杜甫用他麻痹的被冻得瑟瑟发抖的手,颤巍巍地写下“万国城头吹画角,此曲哀怨何时终”的诗行。

年初,春风料峭,岸柳舒眉,浩瀚无边的洞庭湖水波澜不兴。杜甫登上岳阳楼,极目吴天楚云,俯瞰万顷烟波,仿佛觉得日月星辰都漂浮在湖水之中。对于一般初登岳阳楼的人而言,目睹这样的胜景,应当是心旷神怡、喜不自胜的,而对于已经是“漂泊西南天地间”,没有一处定居之所,只好以舟为家的杜甫来说,自然无法欢喜,只有迟暮之年的沉郁了。更兼亲戚朋友音信杳然,老病加身,“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凄凉落寞,油然而生。杜甫倚靠阑干,遥望万里山河,不见丝毫春色生机,看见的却是关山万里狼烟遍地,不禁涕泗滂沱,声泪俱下。

既然北方关山迢迢,戎马萧萧,那就继续南飞吧。

杜甫入湘,一个最重要的原因便是韦之晋。是时,韦之晋任湖南观察使、衡州刺史。当年,韦之晋赴任湖南观察使,途径夔州,与寓居夔州的杜甫谈诗论文,杜甫以诗相赠,勉励他说:“王室仍多故,苍生倚大臣”,对韦之晋寄予厚望。只是杜甫那时的计划是或北归,或东下,没想到要南投。

杜甫投韦之晋与在成都投严武,虽然同样有世交的缘故,又不啻世交。杜氏与韦氏同为京兆望族,且世代联姻,关系过从甚密。杜甫与官僚士大夫韦济、左相韦见素、画家韦偃以及诗人韦迢、吏隐文人韦讽等韦氏彦士,交谊颇深。此外,韦之晋不仅是方镇首领,亦是一位擅作诗文的文人,在当时的文坛上有一定的地位。他的境遇虽优于杜甫,但二人性格志趣颇多相似,尤其是当时杜甫诗名并非显赫,但韦之晋对杜诗却倾慕有加。

春水引行舟,桃花夹岸流。有了目的与方向的杜甫,心境一如这春水和桃花,渐次明亮起来。他率领家人,在春风春雨春色里沿湘江溯流而上。云帆一片,征途千里,目之所及,山青水碧。他在途中,仍是走走停停,观景、会友、感怀身世,仍是那么忧国忧民,仍是用他那并不利索的手抒写虽不失明亮却依然寂寞孤苦的心:“老病南征日,君恩北望心。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后世范希文所谓“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不是由杜诗化得,实不得而知,但二人的忠君忧国的襟怀一脉相承,则是不容置辩的。

宋之问诗云:“近乡情更怯”,是谓游子归乡心情复杂,而杜甫船行至潭州北界乔口时则说:“凄恻近长沙”。凄恻者,情景凄凉而感触悲伤也,亦是行子断肠之谓。归路愈行愈远,归期遥遥无期,眼前虽然是蜂飞蝶舞,燕呢莺语,怎奈何落日春华,残年暮景,想到自己走进的正是同乡贾谊的谪居地,叫他如何不凄恻。

《湘中记》载:“湘川,清照五六丈,下见底,石如樗蒲,五色鲜明,白沙如霜雪”。舟行湘江,过屈原曾经在《九歌》中吟唱过的湘夫人祠,杜甫咏罢那里的江色斜晖、春竹暮花后,对此清川仍不住回眸赞叹:“湖南清绝地”!如此清绝之地,徒为迁客羁人之所历,此万古所以同嗟也。清绝,该是杜甫继凄恻尔后,对湘江的第二印象了吧?

一日午后,孤舟行至铜官渚,但见房舍鳞次栉比,人烟辐辏。铜官渚,原是楚国铸钱之所,现设有烧磁的官窑,烧得上等瓷器。杜甫让船夫落帆系缆,弃舟登岸,独步山野。当时正值春耕,田野山地,但见农夫们“水耕先浸草,春火更烧山”。农人劳作,让他忆起草堂药铺,忆起他的东京田园,不禁黯然伤怀。

惠风相从,孤舟似乎轻快了不少,不日,即至潭州。杜甫嘱咐船夫将船绕过橘子洲,泊在河西古渡,他径直来游岳麓山。在麓山寺前,他见到阔别二十余年的故友李邕书写的巨碑,如今天人暌隔,览碑思人,唏嘘不已。他又在寺内读到五十年前宋之问流贬钦州道经潭州于殿堂壁上的题诗,题诗字迹可辨,诗中的忧愤清晰可感,引起他意外的惊喜与感慨。和畅的春风,搀扶着他,像一只忘机的山羊,漫步在岳麓山间。他从不奢求功名富贵,可潭州古朴淳厚的民风、岳麓山清幽净静的胜境,十分难得地使他连百般忧患也暂时忘怀。他说他要诛茅筑屋在这里傍烟霞,把一重一掩的山林当作肺腑,把山鸟山花当成自己的兄弟朋友,还要就教于老禅师依止终身,不为韬光养晦,只为休养多病的身躯。其意与李白的“我爱铜官乐,千年未拟还”如出一辙,只不过,李白说的是醉后酒话。

这种忘怀只是昙花一现,以天下为己任的济世情怀才是杜甫的本真。

清明时节,天气晴朗,春风和煦,柳絮飞扬,飞鸟在天上自在飞翔,湘江两岸家家户户的厨房里冉冉升起了新火的轻烟。杜甫走在潭州的街衢上,女孩腰肢纤细,惹人怜惜,身着明艳衣裳的活泼少年三五成群,嬉戏打闹。看到这般天真无虑孩童,杜甫不禁想起他在洛阳七岁吟凤凰的美好时光。杜甫走进太平街,走进湖湘文化的滥觞之处太傅里。昔日的定王府已然雾廓云除,冰消瓦解,好在贾谊当年所凿的那口古井犹存。他于井旁石床坐下,睹物思人,缅想起这位主张“与民以福,与民以财”的长沙王太傅,少年得志,胸怀雄才大略,屡遭嫉妒诽谤而被谪迁,最终英年早逝。贾谊是洛阳人,九百年后,同是来自洛阳的杜甫,贫病交加,穷苦潦倒,但他已近耳顺之年,于贾谊于己,似乎不再有什么感伤。他走出太傅里,走出太平街,举头忽见衡阳雁。他的心便随雁飞往北国家园,他想,故园里也当是一片清明风光,家家户户也正在纷纷钻青枫取新火,长安城楼也掩映在一片轻烟花语中,那万里山河也是一片锦绣吧。只可恼“春去春来洞庭阔,白苹愁杀白头翁”。

“万里衡阳雁,今年又北归”,可杜甫却不得不反其道而行之,他要继续向南,他将离长安越来越远。“性豪业嗜酒”的杜甫,其时也不胜酒力,但他昨夜还是借酒消愁,痛饮沉醉而眠。平明时分,湘江两岸一派春色,他怀着黯然伤情的心绪,作别潭州。春晨古渡,只有飞舞的落花为他送行,樯桅春燕作语,似乎在亲切地挽留他。春风撩动着他带有酒香的衣襟,时断时续的雎鸠关关之声,唱得人心烦意乱,落魄断魂。他再次想起被贬长沙的贾谊和褚遂良,两位古人的命运,与自己因疏救房琯离开朝廷而沉沦不偶是何等相似?不觉悲从中来,一腔愁绪恰似清绝悠长的湘江之水。

舟行衡州,回雁峰在望。

回雁峰并不高,然而“阳月南飞雁,传闻至此归”,却是为何?原来衡州以北有洞庭湖,沼泽港汊纵横,冬季极少封冻,北雁到此,昼间可觅食水中鱼虾、田野遗谷,夜间可栖芦苇荡,或饮或啄,或嬉或栖,实在相宜。况北飞到此的大雁,几经长途跋涉,体力大耗,再渡南岭,途中食宿难支。故而王勃说:“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

杜甫这只孤雁,南投衡州,本来想在刺史韦之晋门下,敛翮闲止,觅些“鱼虾、遗谷”,与这位苍生倚靠的“盛才冠岩廊”的大臣,共襄扶颠盛举。孰料他尚在逆水途中,这位衡州刺史就已改任潭州刺史,往潭州赴任去了,命运再次与他开了一次不大不小的玩笑。

蒸水苍茫,耒水苍茫,湘水苍茫。一群北归的大雁,在苍茫的暮色里排成一字阵,翕张羽翼,云天中时而传来它们欢快的唱和声。杜甫发现,一只受过弓箭伤害的大雁,流落湘江水湄沙边,引项向天,目送那群北归的大雁,过洞庭,过终南,过渭水。其行断影孤,声声哀鸣,不忍卒听。

杜甫刚下船,闻得韦之晋改任的消息,便不得不和衡州告别。他调转船头,顺湘江北下潭州,一路上,无非是.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当杜甫到达潭州,得到的消息是,韦之晋在到达潭州不久不幸暴卒。一霎时,杜甫仿佛冷水浇背,七情昧尽,整个人都僵了。他悲恸至极,长歌当哭:遥想当年与你在郇瑕结交,至今虽已四十来年,当日欢娱却在眼前;在京师你不忝尊荣,端庄文雅、自在超然,闲暇里还常常屈尊与我诗文往来;后来我虽如那易老冯唐且疾病缠身,但每每听到你升迁的消息都由衷地感到喜悦;你还记得夔州临别时,我送你以天下苍生为重、广开贤路的赠言吗?你怎么就这么仓卒而去,你怎么放得下朝廷之命、朋友之托、元元之期?“谁寄方隅理,朝难将帅权”!

往衡州投韦之晋不遇,转潭州再投而韦之晋已然“飞旐泛堂前”,使得在失望中不断寻找希望的杜甫彻底绝望了。从此,他在陆地上再没有安身处所,直至他终老,一年多的时光都是在孤舟上度过的——他彻底变成了一朵浮萍。

时维夏末,橘子洲上绿橘满枝,湘江水中鱼逐细浪。湘江东岸一隅,一艘乌篷便是杜甫的家。天气适宜时,杜甫也会上岸散散心。岸上不远处的州府“绮楼关树顶”,可对他来说,为贤者讳,那里是不便去的,去了只会更伤心。他喜欢往太平街太傅里转转,喜欢在太傅里的那口井旁石床上坐下来,一边闭目养神,一边情驰古贤,生出无限的喟叹来。他有时会走得更远一些,去到乡村郊野,他在那里看见的是田园荒芜,柴扉洞开,农具闲置,农民逃之夭夭十之八九。可这一带并无兵燹,却为何如此荒凉萧条?杜甫因询之老媪,答曰:不堪苛捐杂税的重负才背井离乡的。他怅望北方,一声长吁:“谁能扣君门,下令减征赋”。

其实,他自家虽无苛捐杂税之虞,但处境也是不堪的。他的夫人常常眉头双蹙,凝视着滚滚不息的湘江水,瞅着没米下锅。他那十六岁的儿子宗武,由于饥饿,面带菜色,一副皮包骨的模样,还要用很多的时间读什么《文选》。

湘江岸边的柳丝与杜甫的忧思共生同长。夏日炎炎,柳丝间蝉鸣喧阗,杜甫的病复发了,他抱病江阁下的舟中,仔细梳理他在湖南的一些亲朋故旧,犹疑数日,给他内弟崔潩和他祖母的同族卢岳写了首诗,诗中非常委婉表达了他客居潭州、贫病交加的近况,希望得到他们的接济。他还在诗中透露出“莼鲈之思”,他对二位说,他回忆起香味醇厚、乡情悠悠的锦带羹,还回忆起长安昆明池中的菰米,漂浮在湖面上,像一匹黑色的锦缎,而用它做出的雕胡饭,柔滑香糯,那可是真正的玉食啊。诗书既出,崔、卢两位侍御到底有无接济杜甫,不得而知,或有三杯两盏淡酒,或有一升半斗菰米,抑或什么也没有。这无关世风,也不是世态凉薄,是世道自顾不暇。

为了生计,杜甫不得不常常拖着残疾多病的身体,去到鱼市上摆摊卖药。大雪初霁,鱼市中那座庙台朝阳处,杜甫像一条可怜的“穷辙之鲋”蹲踞其间,面前大大小小一二十个纸包里装的是蜀苍耳、决明子、杜仲、川贝母、黄独、黄精、半夏、夏枯草……这些药,是他近十几年自己种植或从山野中采撷、自己备用的,有长安的,有陇西的,有成都的,有夔州的,像黄独,那还是他在同谷县深山里挖掘的。不久,他的这些陈货卖得差不多了,便由宗武陪着他,到稍远的药市上采购一些新的药材回来,拿到鱼市售卖。有时候,他的身体实在支撑不住了,就由儿子宗武歇了《文选》,代为稻粱谋。

冬日的阳光无精打采地洒在湘江上,江面的水波闪金烁银。杜甫靠在那只岌岌可危的乌皮几上,斑驳的阳光在眼前跳跃着,牵动着他的思绪。民间的疾苦、时代的艰虞、山川的秀丽以及自己“到处潜悲辛”的人生遭际,一幕幕、一遍遍在他的脑海了重复放映。他苦苦地思索着,莽莽乾坤,为何没有自己的立锥之地?沉沉大地,为何自己无家可归?老去功名草草,徒有诗文飞扬。一阵寒风袭来,老杜泪眼婆娑。

正当老杜老泪纵横之际,一位不速之客来到他的船上,径直来到他的乌皮几旁。老杜悄悄抹去老泪,长眼望去,但见来者乃一位四十开外的男子,中等身材,矫健精悍,眉宇间有英气。来客操山南巴州口音向老杜问候过,自道姓苏名涣,乃潭州刺史幕府里的从事。

苏涣这个名字和他先为侠盗后取功名的传奇,杜甫多次听人提到过,今日活脱脱出现在自己的面前,还是令他感到有些出人意表。他正要开口,却被苏涣抢过话头:我仰慕工部大名已久,但在巴州却是难以读到您的诗作,直到最近在崔刺史幕府里才能够如愿以偿。“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雄心壮志;“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悲悯情怀;“谁能扣君门,下令减征赋”、“不过行俭德,盗贼本王臣”的真情呼唤,直击我心,这是陶潜尔后三百年来难以听到的声音。今日得见工部,真叫人不敢相信,这些诗句就出自您的手笔。说完,拱手躬身,向杜甫深深拜揖。

听着苏涣的独白,杜甫心里掠过一丝凄凉。然而,转瞬就被苏涣的一见如故、直白真诚所融化。寂寞无助之际,能遇见这样一位奇人,也算是他乡遇故知,幸甚至哉!贫病交加、垂垂老矣的杜甫,忽然感觉他与苏涣的邂逅有点像司马相如遇见了一百年以后的扬雄。送走苏涣,他于暮色苍茫中,情不自禁地提笔写下这样的诗句:“今晨清镜中,白间生黑丝。余发喜却变,胜食斋房芝”。

苏涣的出现,犹如一道电光石火,在寒冷的冬夜,为杜甫带来些许的明亮与温暖,虽很短暂,却让杜甫心生力量与希望。日落西山之际,双目昏花的杜甫,还仿佛能够从岳麓山那边的天空中,望见辰象粲然,而心生美好。

这天,惠风和畅,布谷声声,空气里流淌着橘子花和忍冬花的香气。杜甫从苏涣的茅斋出来,脑子还沉浸在两人无话不谈的欢悦情境之中,脸上犹带喜色,心里反复吟味着苏涣读给他听的那些诗句。

刚到太平街口,一阵沙哑的歌声从街口的人群中传来,杜甫倾耳侧听,但闻:“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再细听这歌声,似曾相识,便不由自主地朝歌声的人圈走过来。难道是他?老杜心里揣摩着,赶紧扒开人群挤了进去。但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街心,手里拿着筚篥,身边一架山桑木的羯鼓,一副黄檀鼓杖,鼓身斑驳,鼓杖光润。筚篥之声响起,浑厚苍凉辽远,白发老人浑浊空洞地望向北方。一曲终了,白发老人眼光落在老杜身上,他缓缓起身,走向老杜,两双筋骨暴露的老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歌圣与诗圣在漂流颠沛中重逢了!重逢在江南,重逢在落花时节。一个是“当时天上清歌,今日沿街鼓板”,一个是“疏布缠枯骨,奔走苦不暖”。一个是“往时文彩动人主,今日饥寒趋路旁”的老歌手,一个是“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的老诗人。不尽的兴亡梦幻,不尽的悲伤感叹,直教四只老眼凄凉对江山。

杜甫和李龟年都曾生活在鼎盛的开元时代。那时的杜甫尚寄养在洛阳姑母的家中,身受洛阳文化的熏陶,尽管他还处在上树摘梨打枣的年龄,诗文已然在洛阳崭露头角了。洛阳名士崔尚、魏启心等都非常称赏杜甫的诗作,常常说他的出现无异于班固、扬雄的再生。由于他们的援引,杜甫得以时常出入于精通音律的岐王李范与玄宗宠臣崔涤(人称崔九)的邸宅。李、崔二人都是盛世大唐的文艺迷,王维、孟浩然、李白,还有王昌龄、高适都是他们的座上嘉宾,当然,年少的杜甫也是这里的常客。而作为唐玄宗的艺术知音、大唐歌王的李龟年,只要你能到岐王府、崔九堂,听赏他的歌声便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

一别四十年,杜甫与李龟年在湘江之滨不期而会,这场凄美的邂逅,绝不是偶然,是上苍的着意安排。王维、李白、王昌龄、孟浩然、高适都死了,李范、崔涤也死了,是他们带走了开元全盛的气象吗?未必。落花流水的风光中,兀然伫立的两位形容憔悴的老人,以及他们沧海桑田般的歌声与诗句,留给后人的解读,正是“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后人还说:世运之治乱,年华之盛衰,彼此之凄凉流落,俱在其中。

杜甫写下这篇《江南逢李龟年》后,再没有写七绝。他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写出这般最富情韵、最富蕴含的绝句了。当然,他还知道,如果要写一部由盛及衰的大唐回忆录的话,是不妨用它来题卷的。确然,似这般言简义丰而又营造出举重若轻、浑然无迹的艺术境界,能与之比肩的绝句,少之又少。

一个荼蘼花香四溢的明月之夜,潭州城内忽然火光冲天,原来是兵马使臧玠杀死潭州刺史崔瓘。杜甫不得不与潭州作别,在苏涣的护持下,携妻挈子南下衡州。其实,他这种颠沛完全出于下意识,乾坤万里内,根本就没有他这位疏布缠枯骨的白头翁的容身之畔。放眼四海,生灵涂炭,“丧乱死多门”,闷热的船篷里,老杜与妻子儿女空自悲叹。夜晚,老杜仰望北斗,喟然长叹:“归路从此迷,涕尽湘江岸”。

其实,老杜的北归之心,不曾半刻迷糊。洪水阻止了他南下的行程,他仿佛觉得这是天意,是上苍呼唤他北归。于是,他与苏涣别过,调棹北上。这次的北归计划似乎有点毅然决然,甚至有点不容置疑,因为老杜心里除了“故国莽丘墟”的牵怀以外,更多了一层落叶归根的迫切——他的根在北方、在长安、在洛阳。然而,不知是湘江的有情还是无情,老杜自夏,经秋,至冬,他的那只破败不堪的小舟,始终在湘江上漂浮着,直到天长地久。

正值隆冬时节,孤舟行到洞庭。两年前,老杜在此留下“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的诗句。那时的他,登岳阳楼,望见的是“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的气象,而今,他从船上看洞庭湖滨的景色,是空中的寒云、阴暗的白屋、浓雾般的瘴气、蒙蒙的淫雨以及祭鬼的鼓声、猫头鹰被击落的哀鸣,莫不带着浓厚的愁惨的色彩,使得命悬一线的老杜病苦之情倍增其苦。他的手颤抖着,他的心也在颤抖着,他时而恍惚,时而清醒。清醒时,他对宗武说:轩辕黄帝制出的律管且把它收起来,虞舜弹过的五弦也撤下去吧!我已不再能演奏,变了调的琴声将会伤透我半死的心。恍惚间,他最后一次回忆起那段短暂的左拾遗谏官生涯,因为尽职尽责疏救房琯而引起肃宗的不满,从此与长安永别,漂泊西南天地间。巴蜀十年、湘楚三年的频繁流浪中,虽然不时得陪锦帐之侧,但多是貌合神离,因而不得不劬劳谋稻粱,结果是“哀伤同庾信,述作异陈琳”。他吃的是野菜羹,用的那张乌皮几摇摇欲散,穿的衣服补丁叠补丁,但他与妻儿平心静气地说:“应过数粒食,得近四知金”。他还曾对他的朋友说:“齿落未是无心人,舌存耻作穷途哭”。

老杜似乎知道留给自己的时日已经不多,他伏身枕上,要对湖湘的亲友作最后的道别。

他对亲友们说,大历三年春天出峡至江陵,本想从陆路北上,回京兆老家,但因种种原因而未能成行,只得南下,来寻觅陶渊明《桃花源记》中的栖身之地,却始终不得。在“转蓬忧悄悄,行药病涔涔,瘗夭追潘岳”的极端困苦的情况下,只好“持危觅邓林”,投亲靠友,仰仗亲友们的帮助了。你们都具有慧眼能赏识像我这样既愚且直的人,惟愿皇天后土能照临我感激诸公的赤诚。

老杜深邃无光的眼眶里已经不再有泪水,他在枕上反侧身体,拼尽最后的气力,椎心泣血地哀鸣道,我衰病如此,定将像葛洪尸解那样,必死无疑,现在已经无力像许靖那样拖家带口远走安全之地;家事将像空有丹砂诀而炼不成金那样难以维持,希望亲友在我死后,能够伸出援助之手,给家小以照顾。慈祥悲切之状,催人潸然。不仅如此,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依然念念不忘国事,不忘生民。他不无抱憾地喟叹道:“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藩镇作乱,天下战事不息,生灵涂炭,哀鸿遍野,宇宙何时能够澄澈?这不禁让人想起他曾立下的那句终身誓词——“葵藿倾太阳,物性固难夺”,他的关心朝政、关心生民的“倾太阳”的“物性”,可谓是至死不渝。范曾说,老杜的临终绝笔,“是金剑沉埋、壮气蒿莱的烈士歌”,“是大千慈悲、慕道沉痛的哀生赋”。斯言灼灼!

老杜伏枕写就书怀三十六韵,浑身汗水涔涔,气息若断若续。他最后一次张望着船舱外的湘江,清绝的湘江笼在漫天大雪里,乾坤一派白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