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姚大正

浏览量:525 | 上架时间:2022-11-16

姚大正

 

 

 

快到三十岁,准确来说是二十八岁生日与二十九岁生日之间,他已经忘了具体的日子。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正在近距离地观看森林大火。眼前一片红,脸被烤得发烫,由于风的缘故,火势越来越大,他低下头,在地面上寻找安全白线,可什么也没看到。不过,他并不紧张,他清楚知道此乃是梦。如果火烧到他身上,只要醒过来即可确保自己的安全。由此之故,他没有主动脱离梦境,而是选择留在森林里,打算搞清楚自己为什么做这样的梦。在大火吞噬他的瞬间,他发现了梦的漏洞,没有烟。燃烧着的森林,竟然一点儿烟都没有。如同看到了电影里的穿帮镜头,他没法继续做梦,只有选择扭动身体,调整姿势,眼前逐渐变暗,脸上灼热感还残留着。他缓缓睁开眼,发现是太阳光从两片窗帘的缝隙中射进来,打在他脸上。正是在这一刻,他意识到自己变了,是突然意识到的,没有过程,就像脑袋里面有个开关,啪的一声,被造物主从这一侧拨到了另一侧。他开始问自己,人来到这个世界上,究竟要做什么事,才不算虚度时光?

他躺在床上,想到了画画,血液开始翻滚。他不是为了扬名立万,他很清楚,画画本身,哪怕画得的确很好,也还不足以让一个人成为画家,成为画家需要其他人类无从把握的因素。他想要做的是用绘画这一行为来填充自己漫长的人生。

“你在干什么?”睡在他身边的杜鹃也醒了。

“睡不着。”他说。

“你睡不着就起床,别在这捣乱。”杜鹃说。

“我又没动。”他说。

“你不动我也感觉得到你醒了。”杜鹃说。

“我睡着了不动和醒着不动有什么区别?”他说。

“我感觉得到。”杜鹃说。

他爬下床,刷牙洗脸,喝了半杯温开水,关掉手机,走进书房,把笔记本电脑推到一边,拿出好多年前的铅笔与速写本,又在书架上翻出一本多年前在火车站旧书摊上买来的《大师经典——人体速写篇》。快要有十年没有用过6B铅笔了,手硬得很,他以极大的意志控制着自由奔放的手,完全没注意到杜鹃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你在干什么?”

“画一会画。”。

“你画画干什么?”

“我不能浪费自己的生命。”

杜鹃没有说话,可影子还在屋里,他觉得有些不安,抬头去看。杜鹃脸上充满困惑,脚下的塑料拖鞋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她又看了一会,才说:“你想去当画家?”

“不是,画家不是人想当就能当,而是……”他没能说完。

“你想要辞职吗?”杜鹃说。

“不,没有。”

“你这样子早上起来画画,画了多久?”

“今天是第一天,让我再画会。”

“不能。”杜鹃从上面抽走了他的笔,接着又夺过本子抱在怀里。

“你做什么?”他问。

“你要是想画就离开这个家。”杜鹃说。

“把本子还给我。”他说。

 

 

办公室里宽敞明亮,从窗户望出去看得到远处的湖。副总招呼他坐下,随便聊了几句,切入正题。

“听杜鹃说,你早上不睡觉,爬起来画画?”

他点点头,心里想,如果自己能给后人留下一句至理名言,那会是千万不要跟自己的老婆在一家公司,特别是这家公司的副总还是老婆的表姐。

“你考虑过这件事的严重后果吗?”

“画画会有什么严重的后果?”他不解。

“我就知道你不明白,我来讲给你听,你是不是想当画家?”

“没有。”

副总说:“我知道你没有,你只是胆怯。”

“胆怯?”他问。

“对。你害怕社会竞争,你怕输给周围的人。你害怕你努力奋斗还是一无所有,买不起大房子,开不上好汽车,吃不到进口食品,所以你转向追求精神生活。所谓的更有价值的生活,无非是自我安慰。你的问题就在这里,你在我们这里工作了七年,依照你当年在绘画作品中展现出来的造型能力,你应该有非常优秀的表现。可是你看看,挂在公司墙上的作品,我们拿去给客户展示的作品,从来就没在底下标上过你的名字。你每天都来上班,可也只是来而已,从来没努力争取过什么东西。如果你连这点程度的努力都做不好,又怎么能当上画家呢。”

“画家不是我想当就能当,我是想画画,才起来画画的。”他说。

副总说:“对,这就是我说的胆怯。你自己看看,到现在你连说出自己想当画家的勇气都没有,说明你根本就不爱画画,只是个胆小鬼。”

他很想说一句,你的脑袋也有毛病。尽管他跟副总算得上是亲戚,可还不敢这样讲,只是紧闭双唇,盯着地毯上的形状不规则的污渍,想象着咖啡洒在上面时的情景。

副总接着说:“如果你只是一个人,爱怎么过,别人也管不着。可你是杜鹃的老公,更重要的是,我讨厌你们这种人,你们在动摇社会的根基,我不能容忍。”

他说:“我?动摇社会根基?”

“对,胆怯使你们拼命压抑对物质的欲望,转而追求内心的满足,不再关心公众利益。如果成功,你们就提供了另外一种生活方式,必将引起低欲望的革命。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胆小鬼,胆小鬼全都想要逃避。如果他们都不再追求物质,全部享受精神生活,那么没有人想要房子、汽车、衣服、手机。到了那个时候,社会停滞不前,企业没有生存空间。没有消费,没有就业,死气沉沉。我反对这种革命。”

他问副总:“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

“很简单,努力工作,挣钱养家。如果你早上睡不着,就去健身房,那里有各式各样的器械,可以消耗多余的精力,练出漂亮的肌肉。有足够的钱就买一辆车,买房子也可以,你也该考虑投资的事情了。一句话,花钱,多花钱,多赚钱。”

副总把目光转到显示器上,手指噼里啪啦地动作了一阵,接着说:“抓紧时间,我直说吧。光靠你自己的努力,当然很难晋升,可是有我的帮助就很简单。我现在就可以给你更高的薪水,更高的职位,当然,你也要付出相应的努力。不过,最重要的是,你必须放弃画画,用积极的态度融入社会,参与竞争。”

就这样,莫名其妙,有点儿好笑,等他从副总办公室出来,已经是项目组长了。

从那天开始,他就忙碌起来。早上一进公司,就有人找他,下班也得时刻保持手机畅通。除了原先的技术工作,还得研究客户发过来新软件,协调组内人际关系,晚上十点钟下班都成了奢望。他每天都累得筋疲力尽,腰直不起来,左肩麻,右肩酸,脖子不敢转动得太厉害,眼睛发胀,总觉得随时随地都能睡着,可一旦躺到床上,只觉得累,累得睡觉的力气都没了。副总送了两张公司附近的健身房会员卡给他们夫妻。据说,这种状态需要靠体力运动才能消除。

从组长升Leader的时候,他们分期付款,在新区买了第二套房子。房子还没有建完,每平米就涨了五千块。然后就是买车,杜鹃看中了一辆宝马,可是两人的存款不够。为了表示支持,副总主动借钱给他们。俩人聊起未来,说以后每年要出国旅行,在地中海的沙滩上跑步,去夏威夷晒太阳。

 

 

哐当哐当的撞击声把他吵醒,他坐起身子,轻轻拉开窗帘,从缝隙里朝外看。天还很黑,雾压下来,路灯亮着,光芒模糊,没有明确的边界。环卫工人的车子,叉住了垃圾桶,高高举起,翻转,然后放回原位。

“大半夜里,你不睡觉要干吗?”杜鹃也醒了。

“上厕所。”

他蹑手蹑脚地下床,轻轻抱起衣服,路过书房时。他停住脚,盯着墙壁上的开关,开关底部发射出长方形的盈盈绿光。猛然间,他像是看见了自己的大脑,脑袋里面的开关还开着,在等待着他。他明白了,他一下子就明白了,要么开,要么关,没有中间路线可以选择。从卫生间出来,他坐在书桌前,打开最下面一层抽屉,拿出压在避孕套下面的速写本和铅笔。

“你为什么非要这样对我。”

他疑惑地抬起头,朝声音的来源看去。杜鹃穿着睡衣,光着两条腿。她的腿一直很漂亮,笔直修长,只是脸蛋已经显现出岁月的痕迹,卸妆之后,完全没有眉毛。他又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手里握着笔,小拇指下面全部黑掉了。

他说:“我还是想画画。”

“离婚。”杜鹃说。

就这样,他终于过上他想象中的生活,他在离湖很近的一个拆迁小区,租了间车库,二十多平米,用隔板分成左右两间,大的是卧室,卫生间稍小,有洗衣机。完全符合他的需求。他每天五点钟起床,兑速溶咖啡,吃冷面包,然后不受打扰地画到中午。外出吃午饭,回家靠在椅子上睡一会,醒来后,接着画画。傍晚去锻炼身体。当然不再去有各种器械的健身房,只是沿着湖慢跑,做缓解肩颈疼痛的体操。晚上在社区图书馆读艺术史方面的书籍,九点钟,回家睡觉。生活费从卖房子的钱里出,银行卡里的余额还有很多。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他想,他已经实现了多年以来,梦寐以求的生活方式。能不能成为真正的画家,真的不重要。他自问,如果我已经成为了举世闻名的大画家,我要怎么生活?还是像现在这样。他坚定地回答。

过了几年。他感觉到有同社会建立关系的必要,艺术作品也需要观众。他把作品放在一个绘画方面的专业论坛里,没引起轰动,他明白自己还差得远。但是,有一个人始终在关注他,给他留言,每幅画都认真评论。两个人在站内交换了微信,迅速地热络起来。让他感到惊喜的是,素未蒙面的网友对他的了解超过了现实生活中所有的人。网友了解他的画,了解他的人,也了解他想要追求的生活。

在网友的帮助下,他建立起了自己的网站,把作品分类,上传。看着自己这些年的作品,他充满的成就感,这才是真正的劳动。他还收获一个朋友,虽然没有见过面,但他告诉自己哪怕只为了这一个人,他也会坚持画下去。

有一天,网友突然问他:“你做什么工作?”

他回:“我不工作,就只是画画。”

“你是有钱人?”

他没有说离婚的事,回道:“不是,我把房子卖了,靠这笔钱生活。”

“有理财吗?”

“没有。”

“钱花完了怎么办?”。

“我还没想那么多,现在只想把画画好。”

“坐吃山空可不行,毕加索有家族支持,梵高有弟弟,塞尚的爸爸是银行家,艺术家必须要有持续的收入来源。”

“你愿意供养我画画吗?我花钱很少的。”这句话发过去之后,那边就没了动静。他有点紧张,他又发了一条:“这是一句玩笑。”

过了让他坐立不安两个钟头,网友的消息才又出现在手机里:“在忙,不好意思。”

他立刻回了过去:“别介意,我刚是跟你说着玩呢。”

网友又沉默了半个钟头,才回信息:“我没生气,我正在想,其实资助一个艺术家听起来挺酷的。你能跟我讲讲你的事情吗?”

他原本没打算同陌生人说自己的事,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和盘托出了。他讲了自己在高中时期如何被绘画俘虏,在美术学院办画展,讲了在X公司超过十年的工作经历,讲了近距离观看火山的梦,讲了开关两种状态。

“你在X公司呆过?”网友问。

“对呀。”他回。

“副总监?”

“那也没什么了不起。”

“我在V社工作。”网友发来信息。

他当然知道V社,这是全世界最大的美术外包公司工作。他毕业时曾经有机会去V社,但杜鹃坚持要他选择X公司。

网友的消息接着发了过来:“我有一个想法,就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什么?”

“先问你一个问题,你有老婆吗?”

“原来有,离婚了。”

“现在有女朋友吗?”

“没有,我不需要这些麻烦事,我只想画画。”

“好,我明白了。”网友接着说,“你愿不愿意做点私活?”

“原来也有人找过我。”

“我在V社做对外业务。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发点活给你。活不会太多,你不可能无时无刻都在画画。比如说,你每天都是上午画画,那么你就可以下午做三四个小时活。休息一下大脑,赚点生活费。其实,做3D模型是个很好的锻炼。2D3D,你懂的吧,观察事物的方法,造型能力。”

“明白。”他答应了。他最近的确在考虑钱的事情,他的压力越来越大。他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作品,他可以不参与社交,可是家里人他总要见。面对“你在做什么?”,“你以后怎么办”这两个问题,他越来越不知所措。而且,他开始怀疑自己,他怀疑自己错了,怀疑自己缺乏成为大艺术家的才能,也常常想起副总的话,胆小鬼。

 

 

很快,他就找到了工作状态,任务完成得很出色。在第二个任务开始前,他拿到了这些年的第一笔收入。工作难度在一点一滴增加,报酬也在增长。就这样子又过了半年,他正在把档案打包传给网友时,靠在椅背上点了一支烟,看着传输进度条,突然一身冷汗。转了一大圈,他又回到了原点。他原本只不过想要做点活,挣些生活费,更自由地画画,结果他做得越是快越是好,发给他的活儿就越多越难,花的时间越来越多,一开始只要下午做三四个小时,很快他就牺牲了傍晚跑步的时间,晚饭后去图书馆的时间也没了。而且越来越晚,以至于影响了第二天早上的画画。

“从今天开始,我不做了。”他发了条微信过去,关掉了手机。

第二天一早,他睁开眼睛,看到手机里的留言。网友又提出了一个新的方案。她把活儿发给他,他想做就做,不想做就转给原来的同事。至于如何报价,如何抽成,自己决定。网友向他保证,自己绝不从中抽成。

这就是等于直接送钱上门,他只有同意,并且感激。他联系了几个X公司里的老同事,全是些手脚麻利,认真负责的家伙。来来回回做了几个项目,V社的反馈非常好。网友还告诉他,公司已经把他列为编外合作伙伴了。后面再发来活,无论从量还是质上都远超过往,这是至少要小公司才能接到的项目了。他打起精神,评估难度,联系人手,同网友反复确认各个阶段的提交日期,俨然是小型工作室的负责人。可是,无论他计划的如何周密,还是会有差错。毕竟大家都是兼职,时间上不可能完全由自己控制。每到这个时候,大家都会对他说,不好意思,麻烦啦。请你帮忙弄一下。这个钱全归你。而他根本无法拒绝,因为人人都知道他不上班。至于画画,没人能理解,大家都说,反正你也不上班,画什么时候不能画呀。

这一回没等他开口,网友的消息就发了过来:“这样不行,你还是没有时间画画。虽然钱不少,但我知道你要的不是钱,是时间。你别着急,我来想办法。”

话都让她说了,他还能说什么呢。只能发过去一个微笑的表情,小黄人的嘴角上扬,眼睛直沟沟地盯着他,仿佛已经看穿了未来。这一回,网友想出来的办法是让他干脆出来办一间工作室专门接活。活由她发,保证是高品质的一手活。他可以雇人来做这些事,也就解放了自己。

 

 

最终,他还是把工作室办了起来,就在X公司往南去三公里左右的地方,有五个人,人人都很忙。每天睁开眼邮箱里静静地躺着几十封工作邮件,每天晚上睡觉前,他都要收到打包好的文件。他再也无法脱身,上面有源源不断的项目,下面还有五、六家小公司等着他发活。他甚至还要担心自己工作室的人会不会吃了回扣,把活拿给靠不住的人去做。

“这样不行啊。”他觉得打这几个字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加油啊,别气馁。”

“这得到什么时候?”

“请再坚持一下。等到你的工作室走上正轨,你就完全自由了。想想吧,这是通往自由的荆棘之路。”

“我只是想画画而已。”他把这几个字输进手机,迟迟没有点发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