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宰羊/许 承

浏览量:994 | 上架时间:2022-11-16

小宰羊

 

五代时期,吾乡青阳把豆腐称作“小宰羊”,等于说吃不上羊肉,退而求其次,吃豆腐。五代到宋,食羊之风盛,苏东坡的同事经常拿他的便签去市场上换羊肉吃。以羊肉比拟豆腐,可见青阳人对豆腐情有独钟。饮食经好比民间“论语”。小宰羊,小日子,通透。

清代袁枚以为“豆腐得味,远胜燕窝。”青阳人做豆腐文章,不攀燕窝,“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基本就是这个味。

铜陵改正兄慕名去陵阳老街买豆腐,店老板听他外地口音,一个劲地劝说,路遥易碎,不要买老豆腐。陵阳属青阳的一个镇,位于九华山南,与老徽州相邻,特产“沙济毛豆腐”,通体纯净白毛,似云非云,似雾非雾。此物服菜籽油,两面煎至金色(貌似金条),加清水,佐以姜、蒜、盐、生抽、辣酱,煮沸改小火,收汤,装盘撒葱花,入口松软、鲜香。有好事者附会毛豆腐是朱元璋当和尚时发明的,扯的没谱。皇觉寺位于江淮之间的凤阳,朱重八化缘也只在淮西及河南一带,而毛豆腐系皖南特产。

传统徽州毛豆腐呈扁形小块,陵阳人爱把毛豆腐坯制成长条形。一个似东坡笔法,一个有山谷笔意。黄山谷与苏东坡亦师亦友,黄庭坚曾在《山谷集》中评价:“本朝善书者,自当推(苏轼)为第一。”他俩平时却相互开玩笑。苏轼笑黄庭坚的书法如“死蛇挂树”,黄庭坚反讥苏轼的书法是“石压蛤蟆”——贵在天真气。艺术须养天真气,美食亦然。

四时有序,暑期不做毛豆腐。地理有别,整个陵阳镇,出了沙堤村,没人做毛豆腐。沙济毛豆腐点浆所用卤水为日复一日自然发酵,无添加剂。曾有亳州人到沙堤拜师学毛豆腐技术,回乡沐浴更衣斋戒三日也做不成。不服气,请师傅取沙堤泉水亲自去亳州做,依然不成。想来想去,改用在沙堤自然发酵的卤水,这回,毛豆腐终于在曹操老家打了一次胜仗。仅一次而已。地理中国,奥妙无穷。师傅姓谢,“旧时王谢堂前燕”的谢。那一带人多谢姓,谢氏宗谱自称始祖为东晋谢玄恺(谢石之后,谢眺堂兄)。谢氏从会稽山迁入陵阳,始有谢家村。谢师傅说,陵阳是风水宝地,感谢祖先慧眼识珠。

青阳有一味豆干,俗称“丁桥兰花干”,凝结着一位乡村厨师的戏剧情怀。1948年,严凤英应邀来青阳唱戏,丁桥乡一王姓后生连看十场。后来,他成为厨师,每天一边切菜一边收听黄梅戏。王师傅一生痴绝处,就是在黄梅戏的旋律中灵光咋现,一块薄薄的白坯豆干,两面错位斜切,四方仍相连,拉开似窗花。人说是拉花干,王师傅的心里全是严凤英的兰花指,喃喃呓语:兰花干。切好的豆干,闪电油炸,再用骨汤(或鸡汤)加香料慢火卤制。兰花干常被饭店用于配制各种煲,天仙配。

江弱水在《我的豆腐心》里说:“我在外面呆的时间久了,放心不下的就是家乡的水豆腐汤。每一次回青阳,大家到馆子里吃饭,我都要问店家有没有水豆腐。有就好,用最简单的做法,汤汤水水烧开了,放一点葱花、姜末、酱油和猪油,有猪油渣再好不过。都不用汆汤肉了。”煮浆点脑之后,各家豆腐坊总会留一大水缸豆腐脑,用水养着,拿到市场卖,当日清,吾乡所谓“水豆腐”。从上个世纪三五分钱一份涨到现在两块钱一份,小城人起大早打水豆腐,乐此不惫。做水豆腐汤,须轻手轻脚,确保汤中保有朵朵白云般的豆腐魂。否则,碎成一锅渣,魂就没了。

寒露,始作霉豆渣。新鲜豆渣以文火慢慢炒干,置入容器中压实,静待发霉(白霉),霉得分不清鼻子眼睛时,切块晒干,入坛贮存。霉豆渣富含游离氨基酸,味鲜。早春,一瓦钵不沾荤腥的霉豆渣菜薹,架在炭火上,青气袅袅,对于油腻的舌苔,“年饱”的肠胃,提不起神的肉身,绝对是一种治愈。

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在乡政府工作。下村时,工作餐随遇而安。一般一大锅主菜,配两盘青菜或咸菜。至今记得黄泥村老文书家的“猪肉忑豆腐”。刚出柴火锅便上碳炉子,方桌子骨牌凳,一众围坐,抢着吃,净光。那年月下村,都是骑自行车,骑一段走一节,有时还得爬山,饿得快,吃得香。“忑”是方言,也没个准字。选这个“忑”字,我想到龚琳娜演唱神曲《忐忑》时,身后那位吹笙的大叔——整场陶醉地闭着眼,随着节奏摆头,眉毛也跟着上下移动。皖南家常菜还有“腌菜忑豆腐”。凡带有“忑”音的菜,便是吹笙大叔那个陶醉态,红泥小火炉,愈“忑”愈有味。 

苏轼曾作《猪肉颂》,那时猪肉地位极其低下,落难的苏轼吃的上猪肉,不一定吃的起豆腐。现在,健康饮食不提倡常吃大荤。我们一家人爱吃麻辣豆腐,苏轼自然没吃过,因为辣椒是在开放海禁的明代后期传入中国的。开放好,生活多滋味。

养竹、养兰、养菖蒲,我也养豆腐。清水养豆腐,可看可吃,先看后吃,看着心静,吃来踏实。家中时常养一块豆腐,青花瓷大碗,清水刚刚没过豆腐,露从今夜白。

柴栗豆腐、观音豆腐也是吾乡的拿手好戏。它们本与豆无关,从命名方式判断,先有豆腐,后有柴栗豆腐、观音豆腐,说不定以后还会出现其他与豆无关的豆腐。

《庄子·盗跖》说:“古者禽兽多而人民少,于是民皆巢居以避之。昼拾橡栗,暮栖木上,故命之曰有巢氏之民。”现代考古证实了庄子所言千真万确,在河姆渡遗址,七千年前先民采集的大量橡子一直静静躺在时光里。

橡子,青阳称柴栗子,落叶乔木栎树果实,身材似莲子。橡子天生“肉髻相”,脑壳上扣着半个盖子,酷似如来顶上肉髻。秋来,柴栗子成熟自然脱落,随便捡。用柴栗子粉(柴栗子去壳,水磨,晒干)兑水加热,同时不停地顺一个方向搅动,熬成适度糊状后,盛出,冷却,即成巧克力色的柴栗豆腐。啥也不用添加,但起锅是有经验之谈的,关键在于把握好“熬”的分寸,适可为止。还有一种苦槠树果实也可如法炮制。韧而不硬、爽滑劲道是柴栗豆腐的最高境界。人生修炼亦是一种“熬”,有热有凉,有高峰有低谷,熬得住出众,熬不住或出洋相或出局。青阳有乡曰乔木,把柴栗豆腐奉为本地非物质文化遗产。我曾亲自跑到乔木观摩柴栗豆腐的前世今生,农妇现做现卖,我现品现买,顺便还买了农家自产的葛粉、黄精,都是平民吃得起的山珍。

油热,下姜、蒜、辣子,再倒入柴栗豆腐,少许盐,大火翻炒几下,就几下。出锅,撒小葱。光凭这道菜,我能扒碗米饭。采集是人类祖先主要谋生方式之一,待金秋,抽空去捡柴栗子,踏着祖先的足迹,兴许可找回最原始的快乐。

六月天,若去九华山间人家作客,主人可能会端上一盘拌有白糖的观音豆腐请你吃点心。翡翠般透心绿呀,看一眼,便能遁入清凉世界。轻抿一口,清香饶舌;闭眼回味,似有鸟鸣。

摘取观音树嫩叶,揉搓成糊状后滤渣取汁,然后将草木灰水倒入汁液中,边倒边搅,神了,用不了十分钟,汁液便渐渐凝固,宛若一湖翡翠。切块捞出,浸入清水,绿肥词瘦。曾有人做好观音豆腐存在锅中,特邀朋友来家分享,不料揭盖一看,全化成了水,原来头夜大鱼大肉,锅存秽气。

观音树是山民生活的一部分,不然哪有这些小号:腐婢、臭叶豆腐、豆腐柴、神仙槎、土常山、臭娘子、臭常山、凉粉叶、铁箍散、六月冻、臭黄荆、观音柴、虱麻柴、臭茶、小青树、糯米糊、捏担糊、墨子稔、豆腐木、山麻糍。上山干活,受点皮外伤,扯一把观音树叶揉碎敷在伤口,便好。

九华山脉多茶亦多观音树。禅茶一味,九华的观音豆腐里有禅茶味。俗家人做观音豆腐,出家人也做观音豆腐,但我从未见菜市有卖观音豆腐。百姓人家的观音豆腐,是俗世的明月光,禅林的观音豆腐,是空门的地上霜。

陶谷(903970)撰写的《清异录》之《官志门》记:“时蕺为青阳丞,洁已勤民,肉味不给,日市豆腐数个。邑人呼豆腐为‘小宰羊’。”县丞相当于副县长。时副县长为政清廉,吃不起羊肉,就每天买几块豆腐。乱世清流,流芳千古。

倘若开家素食馆,标新立异,取名“小宰羊”,倒也不必。众口难调,恐怕讲究形式的那类不杀生主义者便难以光顾。不如素面朝天,明月清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