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铃木街/李振秀

浏览量:482 | 上架时间:2022-11-16

悬铃木街

李振秀

 

 

 

我们街道原先两边的行道树是法国梧桐,树上挂着一串串小球球,上面裹着黄褐色的绒毛。二秃子生病的那年,栾树挤走了法桐,挤进了人们的生活。

悬铃木其实就是法国梧桐。悬铃木街现在一棵悬铃木也没有,全是栾树,许多人都说应改为栾树街。先叫后不改,习惯强大。就说二秃子吧,这篇小说的主人公,小名二秃子,他并不是秃子,恰恰相反,他长着一头葳蕤茂盛的头发。但我们还是习惯地喊他二秃子,不会叫他二黑毛。

二秃子家在悬铃木街的街尾,从东走到西,走到没有路的地方,一扇大门凸显面前,门上贴着“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的对联,这就是二秃子家。

悬铃木是二秃子家的曾曾祖父引种来的,街名自此而来。二秃子家人老几代单传。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计划生育比较紧,传宗接代的任务落到了二秃子的肩上。二秃子对他爸许下诺言,不生男孩不罢休。他带着老婆孙蓝四处躲藏,可生的都是丫头。镇上抓计划生育的拿他没办法,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糊涂。

二秃子那个气呀,咬牙切齿。有天夜间,二秃子喝醉了酒,一肚子气没地方撒,月色朗朗,竟然把孙蓝绑在门口的梧桐上,偷偷地示众,出他胸中积郁多年的恶气。大女儿李红阳当时已经八岁,看着二秃子对着她妈妈施暴,一脸的泪水,又不敢表示,就搬着凳子,坐在妈妈的脚前陪着。那天二秃子淫威发完,估计酒劲上来了,睡眠来得特别快,连床都来不及爬上去就呼声震天。红阳偷偷地给妈妈松绑,母女二人连拖带抬,把二秃子弄到屋里的床上去睡。夜深露重,在地上睡一夜,要睡坏人的,怎么讲也是自己的男人。再说了,还不是自己肚皮不争气吗?孙蓝心想,要是能生个把小秃子,自家这男人不会这样萎靡不振的。

如何求得生男的秘方,二秃子费尽心思。这生男生女,全在上天掌握,渺小的人根本无能为力,我们就认命吧。母亲经常跟二秃子这样讲。二秃子毛七毛八地相信,可心又不死。为生男孩,二秃子瞧遍了附近几个县市的江湖郎中。后来,老丈人找到了一位民间名医,让二秃子和孙蓝一起来瞧看。据这位名医讲,生男生女的掌控权都在男方,具体一二三四,就是说孙蓝跟他结婚这么多年,他趴在她肚皮上,她任凭他折腾的那些夜晚,她从未到达过极点。这话二秃子自然不爱听,直接把名医为定江湖游医。狗屁。

孙蓝五个女儿,只留下老大红阳,其他四个都让人抱养了。红阳转眼高中毕业,考取了省内的一所医专。

还没有到四十岁,孙蓝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月事一月比一月少,稀稀拉拉,大阔步地迈进更年期。二秃子这里呢,也很应景,那地方也不再怎么英挺了。即使这样,孙蓝现在又怀孕了。不过,这在孙蓝生育史上的最后一个孩子,还是丫头。孩子生下来后,二秃子破天荒什么也没有讲,看着红虾虾的小婴儿,孩子五官挤在一起,像一只小猫咪,咕哇咕哇着,二秃子慈父心肠居然瞬间复活了,仿佛看到了婴儿时期的自己。

这次孩子没有再送人,二秃子给孩子取名叫李胜男。

 

 

悬铃木街的住户,一半是农民,一半是居民。二秃子是居民,孙蓝是农村户口。生下的孩子,要随母亲落户。红阳随孙蓝落地是农业户口。八十年代中期,当地政府悄悄出了个土政策,可以拿钱买农转非。这可是大好消息,一些经济条件好的半工半农家庭,亲托亲,邻托邻,一手交钱,一手交户,真就转成了城镇户口。受够窝囊气的孙蓝,蠢蠢欲动,她打算回娘家,借一笔钱,买个商品粮户口。自己是城镇户口,跟二秃子平起平坐,叫我姑奶奶也不生。

商品粮户口是六千八一个。稻子才卖十几块一百斤,嘴一秃噜六千八容易啊,落实到圆角分,简直就是天文数字。孙蓝回家借钱。孙爸爸同情女儿,把所有的家底都抖出来了,却还差三千元。孙妈妈看着老伴抖家底子,哭着,不干了。老妈妈对着孙蓝数落开了,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自己的日子自己过,别回来祸害娘家人了。

二秃子城镇户口是继承的,他爸是砖瓦厂的厂长,他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顺理成章被安排到砖瓦厂工作。结婚后,孙蓝当上了砖瓦厂的家属工。家属工虽不转户口,可端的饭碗约等于铁饭碗,旱涝保收,只要工厂在,工人在,家属工就失不了业。

这时候,城乡开始搞基建,砖瓦厂效益好。按说两口子,四双手,有个千儿八百积蓄是不成问题的。可是在砖瓦厂红火的十几年时间里,她忙于老李家的传种接代事业,三年两头,肚子大了,两口子要去找地方藏起来,生小孩。等到肚子瘪了,再回来,继续搬砖撂瓦。一年到头,只能糊个肚皮,没有什么结余。

转眼到了九十年代末,受到市场大潮的影响,二秃子所在的砖瓦厂眼看着入不敷出,即将倒闭。嫁到集镇的孙蓝,虽有农村户籍,却分不到一分地。悬铃木街外出务工者多了起来,一些土地没有了主人。勤劳的孙蓝见机从镇东拾了几亩荒地。人勤地不懒,几亩地被孙蓝经营地有声有色,有粮有菜,一日三餐蔬菜饭有了保证。

砖瓦厂说倒就倒,二秃子中年失了业。回到家中,二秃子像一只坐不住窝的老母鸡,吷天骂地,又甩又掼。往日最喜欢的京巴狗跟着倒了霉,它以为主人还是从前的那个他,摇尾乞怜求抱抱,往二秃子的怀里直扑。二秃子直接把狗掼在地上,狗子发出一声惨叫,大眼睛直淌泪。

二秃子这情绪维持了好一阵子。

孙蓝见他情绪稍有好转,就说出了自己的计划。天塌压大家,我们不买断,办病退,公家还能继续给咱买养老保险。镇东的几亩地,人家一时半会也不得要,吃饭问题不用担心。我们还可以把前面的房子朝街的窗户打掉,整个门面出来,开个商店。小本生意发家不行,养家不成问题。再说了,明年,红阳就能参加工作拿工资了。以胜男的学习势头,继续下去,以后定能考个名牌。

孙蓝隐隐地感觉到身处的这个时代正在发生着一些变化,她在心中立下志向,要顺应时代,下半生要按自己的想法生活。

孙蓝的执行力强,说干就干,不几天,小商铺开办起来了。

 

 

都说心闲长头发,人闲长指甲。最近,二秃子却发现自己头发不但不长,还落的厉害。他开始疑神疑鬼起来,他的身体他知道,从前房事频繁,身体透支多年。这么多年,说实话,趁心事又没有几件。听说,人情绪低落是癌细胞生长的良壤。

癌!

二秃子想到这,一下子从躺椅上站了起来,把头摇成拨浪鼓,连嚷嚷道,不能滴!不能滴!

孙蓝看着他一惊一咋的,裂开嘴,笑笑,掉几根头毛,都想那么多,如果真得病,你还能活吗?一脸贪生怕死相!

二秃子翻了翻白骨眼,不去跟孙蓝计较。

都讲,人到五十扯卵蛋。五十是个大关啊,二秃子心里知道,岁月是飞刀,刀刀催人老。他在睡不着的夜里,先是学着算命瞎子的样式,在孙蓝的肚皮上画着字符,把老婆挠地格格笑。二秃子却不是在调情,他在黑暗中抿起了嘴角,近乎用哭丧的手指,捂着心口,又学着西方人的样子,在胸前画十字。

二秃子的情绪低落引起了孙蓝的重视,等不及女儿回来,她特意跑到县医院找到红阳。红阳医专毕业了,分到了县医院上班。孙蓝向大女儿说了二秃子的反常状况,红阳一听,出于医者的职业习惯,赶紧联系医院,打算带父母全面体检一下。红阳知道,这么多年,父母忙着生生生,没过几天消停的日子。特别是母亲,四十刚过,她用最青春的年华生了七个娃。肚子几乎每年都满当当的,空盈的时候也是在早孕或者正在积极备孕。这样一想,喊得凶的二秃子其实不令人担心,倒是闷不啃声的母亲,才令人心悬呢。

望闻问切,又照又透又拍。一周后,体检结果出来了,红阳拿着父母的体检报告,一下子脸长了。

偏偏在这节骨眼上,悬铃木街来事情了。为加快城镇化建设步伐,位于城乡结合部的悬铃木街首当其冲。建设安置小区,要用地,新审批的建设用地指标难办,审批手续繁杂,一时半会批不下来。县里的头头们开会研究,做出集体决策,决定启动已上报并且一直被催办的项目——棚户区改造工程,就从悬铃木街开始。

一石激起千层浪。得知拆迁消息的悬铃木街居民们,一时间炸了窝,平时不走动的居民,因为共同的利益关系,变得热络起来。每天不同时段,他们聚在街上最粗大的梧桐树底下,交换信息,互通有无。他们基本分为两大派,以二秃子为首的反对派,以二秃子发小张玉殊为主的支持派。二秃子说,自己老父亲才走不到三年,自己的房子是上人传下来的产业,是老李家的基业,是老李家的根脉,时代不论怎么发展,这根脉是断断不能断的!

玉殊家弟兄多,张家的兄弟们人丁兴旺,他们仿佛生下来就跟二秃子对着干似的。玉殊老婆一连气生了两个小子,偷生第三胎时,正逢孙蓝也要生产。他们两家结伴到外镇去找接生婆偷生。谁知二人都没有如愿,玉殊老婆又生了一个男孩,孙蓝又生了一个女孩。

两个男人各抱着自己的婴儿,在心里面互怼,我呸!呸完了,两人不由得又怨天尤人,两家子匀匀多好啊。可是,老天偏不让你称心如意,让旱地旱死,让涝地淹死。

听闻拆迁消息的第一时间,玉殊一蹦多高,他知道扭转他家尴尬局面的机会到了。她热情高涨,充分发挥自己活动能力强、嗓门大的优势,成为政府拆迁的义务宣传员。不容易啊,多少年了,玉殊家人老几辈七八口人窝在三间瓦房里,随着孩子们长大成人,成家立业渐渐地成为家中的头等大事。一个儿子得准备一套房子,加上自己和父母,起码要四套房子。

玉殊知道就目前这房价行情,抖尽家底,把命拼上,也弄不到四套房子啊。玉殊家的情况在悬铃木街有着普遍的代表性。拆迁户享受的安置房是按人口和住房的面积来算,许多住户和玉殊家大同小异,住房面积不大但人口多,征迁安置基本能达到预期,有的甚至能超出预期目标。而二秃子家人口一般,住房面积较大,按哪一头计算,都得不到什么便宜,所以,反对的声音大。

因为拆迁的事情,二秃子忘了体检这茬了。这期间,急切的红阳回来过两次,劝父母到医院去复查,二秃子讲,等拆迁的事情搞好再去也不迟。

拆迁政策强大,信息利好,悬铃木街一开始反对的人家临阵倒戈,从反对派变成了支持派。涮来涮去剩下不多的几户。涮到最后,把二秃子家涮成了钉子户。

二秃子不服气。自己一没有危害社会,二没有祸害人民,自己住的房子要怎么样,自己会说了不算?还有,自己那么多房子,居然赔不过房子少的玉殊?还有,不讲可以按人口来算吗?他亲生七女,能不能都领回来,算成自家的人丁?二秃子睁着空茫的眼睛跟孙蓝说,我们要把小孩们都找回来,这样,我们家人口在悬铃木街就是首屈一指。现在,抚养费也不征收了,我们怕个毛。

孙蓝听后,半天没有吱声,白了他一眼,说,乖,美得你,小孩都回来了,没有户口,不也白搭吗?再说了,你没有尽到抚养责任,孩子们会认你吗?就是认你,政府能认可你吗?

人们也看出来了,拆迁势在必行,政府的决心很大。经过多轮谈判,悬铃木街住户百分之九十九都与拆迁办达成了共识,他们的主房和附属设施等等都丈量过了。拆迁办在已丈量的房屋外墙,写上一个个轰轰烈烈的“拆”字。

对这个钉子户二秃子,拆迁办的人很有耐心,软磨硬缠,不遗余力,可谓十八班武艺全使上,根本不嫌烦。在二秃子家的小卖铺里,二秃子半躺在摇椅上,拆迁办的小年轻徐巍在给二秃子摇扇子。二秃子盯着徐巍白净的面皮,提出了寻女归宗的要求。徐巍是红阳的同学,从小就知道二秃子家的情况,对于他提出的要求,自己做不了主,答应回去跟领导汇报。

正在这时,红阳红着眼睛回来了。一进门,哭开了,说爸妈你们今天一定要听我的话,天大的事也要先去医院检查后再说。这二秃子指着政府大楼的方向,情绪激动,咆哮着,没理会他女儿红阳。突然,整个人直条条倒了下来。红阳一见父亲这情形,吓坏了,连忙紧急施救,二秃子的心肺慢慢复苏过来。一家子忙活开了,二秃子身长体大,好一番鼓弄,才把他弄到救护车上。

二秃子家的房子犹如大海中悬着的孤岛,孤零零地杵在悬铃木街西头。

 

 

时间不长,悬铃木街的人听说了,二秃子得的是一种奇怪的肝病,千万分之一的概率,百分之百治不好,绝对的绝症。唯一的希望就是换肝。

坏消息开始接龙,悬铃木街的人又听说,孙蓝也得病了,是乳腺癌,得马上手术。

悬铃木街镇拆迁办得知消息后,经过研究,让徐巍专职去伺候二秃子俩口子,鞍前马后去跑。夫妻二人都要做手术,这对经济状况一般的家庭来说,等于塌天。徐巍心里很焦急,把情况反映给单位。除去医保、大病救助等,镇政府召开党委会议研究,额外救助了二秃子家一笔钱。徐巍还搞起来网上水滴筹,积极为二秃子家捐款筹钱。由徐巍主笔的这篇关于二秃子夫妻水滴筹文章,娓娓道来,不徐不疾,情词恳切,催人泪下:

 

当您打开这封求助信的时候,您就是我一家九口的恩人。

走投无路,思量再三,只能决定在这里发起求助。我叫李德宝,家住悬铃木街,悬铃木街人都叫我二秃子。在家排行老二,在我以前,父母生了三个男孩都夭折了,所以,给我取了个低贱的小名,看可能保佑我活下来。25岁的时候,我和我的老婆,组成了一个普通的家庭,因为我是单传,传宗接代成为我人生的唯一目标,为此,我生了7个女孩,自己留了2个,其余5个都送了人。(在这里,向我亲爱的孩子们道歉,我生了你们,没有养育你们,不求你们原谅,愿你们健康平安幸福就行了。)社会在变化,观念在更新,就在我们踏踏实实过上安稳日子的时候,死神把病魔安插进我夫妻二人的体内。在病魔的击打下,我变成了名副其实的秃子,连带着我可怜的妻子。从前,我们虽不是大富之家,但也衣食无忧。再有,也不能有病,可是病魔还是找上了我,我犯上了千万分之一概率的肝病,需要换肝,没有肝源,维持治疗也是一笔数额较大的支出。屋漏偏逢连阴雨,我妻子的左乳得了癌,要做切除手术和化疗。一夜天塌,我的家瞬间成为一堆破砖烂瓦。

我希望得到您的春风之暖,春雨之润,希望得到社会爱心人士帮我们家渡过难关,创造生命奇迹。我们希望能够活下去,好让我们有生之年见到我们亏欠多年的孩子们。我们要带着希望,告诉她们,人生是什么,苦难是什么,大爱是什么……

 

悬铃木街上人们翻看着疯转的朋友圈,二秃子真伤心,一辈子被逼无奈生了那么多女孩,心情不好,遭人白眼,怎么能不得病啊。人们选择性地忘了自己从前也讥笑过二秃子和孙蓝。

孙蓝的乳腺癌是中期,左乳被切了。化疗了几次,头发全落完了。孙蓝摸着空空的左胸,感觉自己整个儿被掏空了。

没有胃口,几天都不吃饭,二秃子迅速地消瘦着。他顶着一个大大光光的头,看着同样溜溜光的孙蓝,想想结婚以来老婆过的日子,二秃子裂开大嘴,哭了起来。

相对于二秃子的病,孙蓝的乳腺癌还不算凶险,左乳切除以后,每年只要定期检查,基本无大碍。倒是二秃子,小地方的医院根本治不了二秃子的肝癌。

据说每个人都有自己觉醒的时刻,这样的觉醒,在二秃子的人生里总共发生了两次。第一次是在生孩子的问题上。那一夜,他梦见自己走在大而可畏的旷野,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从未有过的恐惧袭来,却无路可逃。正在这时,他看到了红阳,安琪儿一样飞着,向他伸出手,带着他轻轻地飞了起来。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抽身离地,飞在半空,碧空澄澈,手可摘云,他俯瞰着大地,感觉奇妙无比。天空低语,有歌唱的乐音传来......沉浸其中的二秃子,不愿醒来。在梦中,他醍醐灌顶般地彻悟,一切,啥名堂都没有!

再有就是这次,他梦见自己站在悬崖顶上,天空中有人念念有词:“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虚空的虚空,一切都是虚空,已过的世代,无人纪念;将来的世代,后来的人也不纪念。死亡是众人的结局,活着的人要将它放在心上。”这些语句母亲在世念叨过。

这些话犹如聚光灯照着二秃子昏昏沉沉的心,他打了好几个激灵,醒了。顾不上是半夜,二秃子跟孙蓝说,我们赶紧回家,把协议签掉,生病以来,政府对我们情深义重,该享受的政策都享受了,给钱治病派人服侍……

悬铃木街最后一户终于同意拆迁了。在徐巍的斡旋下,拆迁办集体研究决定,先期动迁户享受到的福利,二秃子家同时享受。悬铃木街的许多群众对此也没有什么异议。离开数月,悬铃木街不复往日的宁静安详。此时车马喧腾,搬家的车辆刚走,挖掘机就到了,突突突,尘土飞扬。旧房子刚推倒,一些老年人推着小推车,手拎个瓦刀来启砖瓦。等以后有新家了,盖个鸡舍狗窝的,砖瓦是少不了的。他们后来才知道,住上高层了,根本没地方盖这盖那。

我们悬铃木街的行道树也走到了它们的树生的重要时刻,蔫头耷脑,一声不吭,看着身边正在发生的一切。在这样的注视下,二秃子向家走去。门板上面,原本鲜红的“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对联,已经褪成了粉红色,边角起了皱,被风吹着,扯着。

几经丈量的房屋面积在二秃子一家人的认可下,得以确定。为方便治病,二秃子选择了一次性经济补偿。推土机、挖掘机悉数而至,开始对二秃子家的老宅子动手脚。老房子的最后时光了,二秃子不顾家人劝阻,执意要陪着,徐巍把那把躺椅搬到跟前,让二秃子躺在椅子上看着。老房舍蹲在悬铃木街西,老瓦被一片片揭去,如打开了老酒瓶的瓶塞,岁月淌了一地。在老宅子靠东北角地基处,挖掘机碰到了一个硬物,比一般的石头都坚硬,如钢铁。

二秃子见状,连喊“停”。

挖掘机小心翼翼地撬出一个角,工人们都拥到跟前,各种器械一哄而上,大青石掀去,神秘的面纱被揭开。下面是一个大缸,大缸里有一个瓦罐。瓦罐被送到二秃子跟前,二秃子探头伸手从罐子里抓出一把东西,又把它们放了进去。  

二秃子家挖到宝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周边的几个县区。经过古城文物鉴定专家的法眼,最终确认祖上留下古董的年代。

这真叫天无绝人之路,关键时刻,老上人给自己留下的家底。据说,够二秃子吃几辈子。至于是真是假,只有二秃子自己知道了。

 

 

 

变化时刻存在。悬铃木街拆迁建设规模大,有棚户区改造雄厚资金的支撑,拆迁建设的速度很快。不几个月,楼盘起来了,封顶了,外立面开始装饰了。不多久,小区内外环境完成了硬化绿化亮化。

新问题又来了,临到小区外大街绿化了。按说也不是问题。街道两边的梧桐两百多岁,一年四季都美,春天是小鹅黄,夏天浓荫凉,一到秋季,阔叶梧桐在枝端发出了最抒情的歌唱。自然天籁,让我们悬铃木街远近闻名。为这独特的歌声,悬铃木街每年都吸引一些文人骚客前来采风,吟诗作对,现场写生。有一位画家画了一幅命名《秋声》的画,在国际画展上都获了大奖。

但是,据说是为了充分展现新建小区的示范作用,上面的领导要把梧桐树刨掉,栽上时尚的香樟或者栾树。

梧桐树的去留牵动着在悬铃木街生活过所有人的神经。梧桐又美又飒,它没有香樟的清香,最大的缺点,就是球球会变毛毛,漂浮在空气里,刺挠人脸。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按二秃子从前的话说,你妈妈虽然有点狐臭,但你仍然爱着她的怀抱。

因为是公共资源,政府通过有关部门开展调研,征求了部分居民的意见和建议。像每一件跟悬铃木街有关的事情总会遇到波折一样,在梧桐去留的问题上,毫无疑问,又开始了新一轮的争执。

这一次,大部分居民都反对。人们说,本土树种就是本地的风水,反对的人们忘了梧桐树也是外来物种。梧桐树展示着本地的风土人情历史文化,是一个地方的活标本和代言人,树替人把根扎进大地,又替人接纳春月秋雨,积攒着天地精华,日里夜里,守护者我们,人怎么活都活不过一棵树,树能记着许多事。我们悬铃木街的人都是梧桐看着长大的,你把梧桐挖掉了,等于把我们悬铃木街人的根脉挖掉了,这万万不可。

建议上了常委会,通过各种论证,最后还是打算挪移梧桐,栽种栾树。

说干就干,人们眼睁睁地看着悬铃木被一棵棵放倒,树冠被兜头剪去,树根用稻草裹好,一棵棵被搬上了大货车。

一夜之间,悬铃木街的两边统一制式般换成了栾树。一棵棵栾树站在悬铃木的坑穴里,探头探脑。这些南方的树种,初来乍到,还没有摸清水土的习性,身子骨小小的,正处于幼儿阶段,懵懵懂懂,摇曳在晨光晚照里。你目前还根本想见不到以后的它们枝端落锦、季季溢彩的样子。

 

 

对于曾曾祖父引种的悬铃木的去留,一贯爱和众人唱反调的二秃子这次没有了任何兴致。天气好的时候,人们看见他摸着自己光溜溜的圆脑袋,捂着自己瘪瘪的肚子,像抱着街上的居民口中传说了很久的他那家底子,孤独地从街东走到街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