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街(外一篇)/黄良顺

浏览量:551 | 上架时间:2022-11-16

街(外一篇)

黄良顺

 

 

 

当年从徽州府前往杭州的“官道”已是“四世同堂”了,从青石古道到盘山公路,从高速公路到高速铁路。“不慌不忙,三天到余杭”的民谣还挂在嘴边,如今已进入“千里沪杭一日还”时代。

八百多年前,那个后来被封为宋徽宗的皇帝被掳金国,尽管其书画艺术成就足以雄冠历代天子,但他的江山却一塌糊涂地洇化在了他的笔墨中,幸其九子康王赵构一路南下,继承了半壁大宋皇位。一路南下的还有山西太原一位王氏臣民,他们拖家带口,筚路蓝缕,来到南宋皇城临安,并沿着天目山下的一条青石步道一路西行,直到这山峦耸翠的徽州山村里(现安徽省歙县杞梓里镇杞梓里村),那颗被战乱驱赶得颠沛流离的心才慢慢平静下来。

昌源河与社溪汇合处有个叫“溪子里”的村庄,接纳了这家中原流民。这个已有方、吴、鲍、赵等十多姓氏的小村也因王姓的到来而日渐兴旺,中原士族的朗朗书声开始回响在这秀美的山水间。随后那个现在听来有几分田园诗意的村名也有了新的名字——杞梓里,它虽是来自于村边的杞树和梓树,但总能让人感到多了几分四书五经的意蕴。后来从这里走出的鸿儒名臣,自然会让人想起“如斯人者,国之杞梓”,想起当年主张村庄更名的王姓高祖。

和这个村庄一起衍展的,还有他们一路走来的那条古官道,就像一条滔滔东去、舟楫如梭的大河,给这个宽阔的“码头”带来无尽的人气和商机,一条商贾云集的街市就此丰腴起来,成了杞梓里的中轴大路。

老街长约800米、宽3米许,依山临河,横贯村庄东西,数条深巷呈鱼骨状向两边伸展,将村庄的细枝末节与北面的来龙山和南面的昌源河连在一起,如同一具完整的身体骨骼,把一栋栋老屋,以及老屋里曾经和现在住着的王姓子孙串在一起。

老街的肌肤是铺设在街面上的一块块昌源石,方方正正,厚实端庄,仿佛岁月的竹简,记载着村庄的一切过往。街面石板中间横陈,两边竖列,像时光纺织的经线和纬线,构筑了老街的立体画面。

老街东高西低,形成自然落差,东有“五猖庙”,西有“植三亭”。街面下是一条长长的暗渠,汇聚了千百年来,流淌到这里的涧水和檐水,浸润着、滋养着一代代王姓子孙,积聚成老街的巨大财富,衍化在高耸莹润的青石门阙里。

 

 

少年时期,从二十里外的峡谷尽头走到这里,然后再前行五里,就是我就读的学校,本来是有另一条近路可走的,但我还是会时不时地绕点路,穿过这条现在看来并不宽敞的老街,背着那个一成不变的竹篓,几筒一成不变的干菜和几本随时变换的书籍。那时,走在这条街上,总有一股隐隐的气流润入我心中那个模糊的思绪,像一支忽明忽暗的光烛,试图点亮那条蜿蜒坎坷的前行之路。如同我后来走在县城的“解放街”、屯溪的“黄山路”、南京的“中山路”、北京的“长安街”一样。

当然那时还没人叫老街,相对于村外那条1934年开通的徽杭公路,这里还是当地人心中最神圣的“大路上”,以及我眼中的“镇上”。店肆接踵,繁华鼎沸。

一条街,所谓的老,除了岁月的沧桑及其形成的褶皱,应该还有无尽的空寂和孤独。它们叠化在一起,才是老去的意象。物如此,人亦如此。

此后几十年,我无数次前往那个生我养我,后来成了故乡的村庄,汽车风一样行驶在已成村庄核心的徽杭公路上。老街则成了车窗外一晃而过的一抹光影。

晚秋的傍晚,我再次走进老街,这是我第一次一个人从街的西面走到东面,然后再从东面原路返回到西面。阳光脱去了夏日的焦躁,穿过斑驳的老墙,涂抹在藏青的石板上,透着端庄的灵动。那些沉寂已久的老屋,高耸的门楼,厚重的石柱,镂空的浮雕,如一尊尊入禅的老翁,沧桑的容颜在秋阳下铺平,一缕白发辉映着旧日的雍容,让人想起故园的时光。

老街确实老了。街面上松弛的石板缝隙和断痕里,浆补了白花花的水泥,仿佛老街的皱纹和色斑,从历史宽阔的额头上蜿蜒而至。街上冷冷清清的,大部分房屋木门紧闭,一把把各式各样的铁锁,锈迹斑斑地挂在那精致的雕花门环上,也锁住了一段悠远的旧时光。偶有开着门的,也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他们有的正在张罗着午餐,有的只是静静地坐在门前的木凳上,和那只半睡半醒的老猫一起,在过往的时光里呢喃着,透着岁月的质感。

走在老街上,一丝凉凉的风从两边细细长长的深巷里吹了出来,这些当年弥漫着烟火味的气流,如今只有老屋天井里飘出的陈年腐木的味道。我依稀记得那曾经的书店、供销社、银行、饭店、理发店,还有某某同学家,某某亲戚开的店,它们和我曾经在这里走过的每个脚印一样,都已消失在岁月深处。

这里曾是很多人的根,那些粗粗细细的根须依着老街纺织了一张密密匝匝的网,但如今他们的枝枝叶叶也经不住远方的诱惑,风一吹便飘走了。再不济也已飘到不远处的公路边,他们在那里竖起一栋栋比原来更高更大的楼房,依旧和他们祖先一样,张罗着一爿杂货店、小吃店什么的,每天迎送着门前的人来车往,时不时还会瞧一眼对面高速公路上箭一样穿过的汽车。将曾经的荣光遗忘在老街的青石板里,任由尘埃飞扬。

 

 

 

在徽州,一条老街,或是一个古村,没走出几个进士,几个举人,是谈不上荣光的。

老街西面的水口在修建公路时就已拆除填平,“植三亭”成了老街的西入口。

亭子单层砖木结构,古街中穿,古时应是供奉了菩萨的,如今已空空如也,偶有村民堆放了几件弃用已久的农具。

亭子两边的“杞梓里”题额为清顺治十六年(1659)进士王国相(1607-1699)手书。

王国相是从老街走出的第一位进士,其文思敏捷,出口成诵,曾在金銮殿上跪地作文,一气呵成,顺治帝不禁赞曰:“好一个国相”。然而,“苍松不可辨,夭娇成玉龙”,其金榜题名时年事已高,加之王(亡)姓之累,只任过兵部观政之职,似乎没什么政绩。王国相生逢康乾盛世,尽可吟诗作文,在文风鼎盛的徽州着实风光了一阵,曾为《黄山志》(康熙六年版,弘眉篡)作序,《黄山对雪》一诗至今仍是赞美黄山雪景的代表之作,其著有《亦禅子文集》、《遥涕吟》等,亦不旺“杞梓之才”。

“植三亭”因亭前植有三株槐树而得名。相传,集学问、地位、品格于一身的朝廷“三公”(太师、太傅、太保)均住槐树下,王姓先祖便以此明志,在村口植槐三株,建亭以铭,传示后人。

如今古亭依旧,原植槐树已伐,幸得枯根逢春,抽枝发芽,才枝繁叶茂至今。

“植三亭”走向京城的还有“一代谏垣”王茂荫(17981865),他生不逢时,满腹经纶只化作一份份奏折,在那个内忧外患的时代,嘶哑地呐喊着,字字铿锵,句句震耳,如咽如泣,给晦暗的晚清带去一缕闪亮的光芒。那缕光芒的源头便是脚下这条老街,也将老街的荣光推向了巅峰。

王茂荫历任监察御史、户部右侍郎兼管钱法堂事务及兵、吏、工部右(左)侍郎等职,因其货币理论问鼎我国近代货币思想史的最高成就,而成为《资本论》中唯一提及的中国人(《资本论》第一篇第三章83号注脚)。他一生粗衣粝食,清心寡欲,不畏权贵,同治皇帝赞其“廉静寡营,遇事敢言,忠爱出于至性”。临终前仍嘱咐后人勿忘皇上天语“志虑忠纯,直言敢谏”。他在京为官三十余载,上奏进言百余份,其中不乏《请暂缓临幸御园折》那样直面天子的逆耳“死谏”。清末翰林许承尧曾说,王茂荫单凭《请暂缓临幸御园折》,就足以青史留名。

 

 

历史并未因其曾经的光芒而给予特别的眷顾,甚至连一丝悲悯的眼角余光都不曾掠过。

“植三亭”不远处的“明義堂”,是老街上唯一幸存的宗祠建筑。

“明義堂”为王氏祖祠“承庆祠”的支祠,俗称“一份厅”。清道光二十七年(1847),王茂荫为其祖祠题写了楹联:“一脉本同源,强毋凌弱,众毋暴寡,贵毋忘贱,富毋欺贫,但人人痛痒相关,急难相扶,即是敬宗尊祖;四民虽异业,仕必登名,农必积粟,工必作巧,商必盈资,苟日日侈游不事,匪癖不由,便为孝子贤孙。”

咸丰四年(1854),再题额“祖德流芳”四字。

“文革”期间,“承庆祠”和另一座王姓祖祠一起,均被拆除,那两块半圆形楹联匾牌,被村民拿到田间,做了引水枧,让这块刻有先人“族训”的楹联发出了最后一丝光和热,也流干了最后一滴泪水。“祖德流芳”匾额更是被偷卖而流落他乡,据悉,现收藏于辽宁省葫芦岛市葫芦山庄“关东民俗博物馆”内。

“明義堂”规模不大,三间两进一天井。我叩访时,它已得以复整展衍,享堂照壁上悬挂着“明義堂”匾额,其上额还高悬“圣旨”二字,堂柱上是王茂荫当年题写的那副楹联。

“明義堂”虽然留住了历史的一点辙痕,聊以慰藉先人的在天之灵,但终究都是复制品,少了岁月的积淀和先祖的灵气。令人不可思议的是,门前墙上那块新设的载有简介文字的标识牌,竟将“杞梓里”写成了“杞梓裏”(此处“里”的繁、简字应相同),让这条溢满才情和文气的老街颜面扫地,不免让人心生几许惆怅,几多无奈,还有几丝悲愤。

文化的底色是敬畏,没有敬畏的文化就像“明義堂”门楣上,那块惨遭贼手而失去的镂空砖雕一样,只是一桩披着文化外衣的交易而已。

 

 

到杞梓里老街,王茂荫故居是必须要去的。

走过老街中部的过街阁楼,沿着岔路坡道下行,左转进入石墙下一条逼仄狭长的巷弄,其深处即为故居遗址。

遗址仅有一圈新砌的围墙,一人多高,内嵌有一块镌有“王茂荫故居”的石碑,这位二品大员出生和成长的地方,和普通农舍无异,要不是有人指点,实难寻找。围墙内的砖头瓦砾上已长满竹子,当年的房舍格局已荡然无存。

鸿儒巨匠,古树修篁。这也许是历史的巧合,铅华洗净,留一片苍翠,作为其精神的物化载体,未必不是好事。起码比那些砸钱复建名人故居,追求落伍的时髦要真实得多。

因为这里曾经生活过一位真实的、有血有肉的王茂荫。

王茂荫于清嘉庆三年(1798)出生,至33岁多次乡试不第,离家前往京城前,一直生活在此。进京次年(1831),他应顺天府乡试中举,再次年,中进士,此后,一直在京为官,只身寄居歙县会馆(夫人一直留居祖居)。后为祖母、父亲丁忧期间,他曾在此短住二至三年不等,直至清咸同年间(1860年前后)祖居毁于兵燹。同治四年(1865)四月,他扶继母灵柩抵里,已无栖身之所,方迁至徽州古城附近的义成村,购得朱姓旧宅。居家迁住两月后,不幸病故,葬于上游五里处、岑山渡后面的山中。

历史从来都是无情的。王茂荫祖居及其乡邻房舍惨遭焚毁,或多或少与其多次上奏咸丰帝,献策徽州防务,而遭太平军报复有关。对于一位乡梓情深的徽州人而言,暮年迁居他乡是何等悲凉。我想,这不仅仅是因其“亲知族人多半流亡,家中房屋被焚为废墟”之故,一位胸怀民族大义的巨人,也经不住族人邻里小家恩怨的冷眼。这或许是其被迫含泪离乡的内在动因。

在哪个朝代,“英雄流血又流泪”都不是个案。

王茂荫脱蒙的“清水屋学堂”遗址也已被几间柴房杂屋所占,曾经的朗朗书声早已消失在遥远的时空里,唯其祖母的“训导”,及其留给后人的“遗言家训”已根植于这片不朽的土地上,如同历史透过来的一缕明亮的光束,照亮了老街的过去、现在和将来。

这仿佛是一种暗喻——一切精神的力量,总是在不断的劫难中才挺立起来的。

一个人如此,一个民族亦如此。

 

 

桥亭是村(安徽省歙县杞梓里镇英坑村)的水口,也是一个地名。从我记事起就这名,现在还是,估计以后也不会改变,约定俗成的。由此派生的还有“桥亭外”、“桥亭里”,它们组成时光深处的一扇门,连接着村庄的过往,和我年少时的记忆。

桥亭自然是有桥的,很久很久以前的明万历初年(1573年后)就有了,当然和万历也没半点儿关系,只是赶上明代“万历中兴十五年”那段好日子。后来到了大清的康乾盛世,桥上建了廊亭,额题“卧虹”。还在入村的步道边添建了亭阁五间,名“锦里傍?”、“林荫森严”、“蔚然可观”、“层峦耸翠”、“冈岭四合”,将村的水口绵延两三百米之阔。现在想来,宋末元初那位刚正不阿、不事二主的始祖正仁公,在元军一路追杀中,避隐来到这个峡谷尽头的山窝里,博得“宋君子”美名,也带来了文人的山水情怀,溪流一样,潺潺至今。

可惜这个诗情画意的水口,却在清乾隆年间(1784年)被一场大水冲得无影无踪,甚至没给它们留下任何一点文字,哪怕是轻染的观照。

两年后,乡民再次解囊,集腋成裘,一座更高更大的单拱石桥横架碧水之上,且将河道改直为曲,盈盈之水绕村而过,蛇行而出,所营建出的“两水夹明镜,双桥落彩虹”之景致弥久至今,绵延辽远。想必古人营造水口,环流聚气,架桥锁关,所暗喻的环水聚财,并非我们现在理解的这样狭隘,金钱是财,人丁是财,人和物都平平安安的,更是用之不竭的财富。

据说后来又在桥端建了五猖庙、关公庙以及其它镇守石桥的神物。其上两三百米的河面上还增建了另两座石桥,使之秀水环绕,玉带缠腰,将整座水口雕琢成“八卦”状布局。这样一座用丰沛的才情和饱满的笔墨打造的水口,想必是能通神明之德、类万物之情的。

遗憾的是,这些庙堂神仙们却连自己也佑护不了,不是被山洪冲圮,就是被“文革小将”们砸得稀巴烂,而成了桥亭永远的痛。尽管现在部分得以复整和展衍,终究不复盛况,不免让人心生惆怅和感怀。我有时在想,神和人,人和人,人和物,物和物,还有这世间一切的一切,总在进行着一场漫长的内卷,卷着卷着,都油枯灯灭了,最后一同输给了光阴。到了我记事时,这里就只剩古桥和两端的老树了,桥身的藤蔓和沉垢已完全遮蔽它的过往,包括生辰姓氏。

不管世事如何更迭,桥亭的时光是不会出现空档的,只是与之关联的人和事像风一样飘散了。

直至六七年前,我才在桥头那块沾满尘垢的石碑上,得知桥的身世,才知其大名叫永年桥。桥上那间廊亭也有个大气的名字——“开泰亭”,里面还供奉了“如来”和“五猖”。

从这块饱受时光浸润的石碑里,我竟窥探到了村的那段悠远的历史。

人之名,受之于父母,村之名,受之于先祖,均不敢妄自菲薄。见到碑中所镌的“英坑,古号锦里”,我竟有些激动,且在瞬间产生了一种时光倒流的幻觉:我仿佛正跟随着先人的履痕,走过桥上那座廊亭,然后沿着“锦溪”的九曲石桥,听溪水淙淙,鱼儿衔草;我还站在古亭楼阁上,看山,看水,看清风明月,看那“初极狭,才通人,将至村,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的村形地貌。

它们的交融,是否就是那传说中的世外桃源呢?

几年前,我整理过先贤的诗文,确有这样的描述,有诗曰:“绝境诚如别有天,居民屋舍景依然。晋桃源处今何在?我却将疑是锦川。”

桃花源只是那些饱读《诗》《书》《礼》《乐》的文人们,心中一片永远得不到的净土。在村中那座明初肇建、清乾隆壬寅年(1782)扩建的黄氏宗祠里,在那块嵌在享堂里的功德碑上,其乐输芳名,竟是按“礼乐射御书数”六份镌列的,也就是村庄所划分的六份,他们的根在先祖的六兄弟。

“礼乐射御书数”是古代文人追求的“六艺”,这些所谓的才艺里,又有多少是读书穷礼、格物致知的呢?

那位刚毅不阿的始祖,到了这峡谷尽头,真的还有“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心境吗?他选了这处“前案后祖,左龙右虎”的“风水”宝地,瓜绵椒衍,聚族成村,不也没挡住元人的暴政吗?即使那中秋“百步”(中秋节孩子玩的一种游戏)蕴含的故事里,暴毙几个驻村“鞑子”(指蒙古人),就能避迹山外的乱世吗?

不知是历史开了个玩笑,还是根植于村人骨髓里就有一把尺子,七百年前,始祖忠君而不事后主,选择避迹山野,躬耕余生;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先祖们却舍身弃家,揭竿而起,将生命定格在桥亭西面那座“革命烈士纪念碑”上。那其中两名“无名”烈士的牺牲,也将数百年教化的宗祠变成了血淋淋的刑场。桥亭里的“五猖菩萨”如真能“十目察秋毫”,那罪恶的杀戮,还能在它们的眼皮底下得逞吗?!

砸烂一个旧世界,建立一个新社会,总会有人流血有人牺牲的。不知当年那位肩负使命的“党代表”李春海,走进这个群山环抱的山村,站在永年桥上,俯瞰溪水蜿蜒而去,是否会想起张良,想起《圯上敬履》中那位“老者”,以及那本“读此则为王者师”的《太公兵法》呢?

远去了硝烟的岁月,一切爱恨情仇都躲不过时光的漫漶,终将尘归尘,土成土,他们留下的辙痕也成了村的内里,与水口、祠堂、民居、街巷、古桥、古碑、古树一起,共同汇成古村的高古、斑驳、清奇与雄浑。

一座古村,是要从陌生人的视角去体悟的,桥亭则是故乡藏在旧时光中的密码。而我,似乎也越来越依赖这个密码了。

三十多年来,我始终像一只归巢的鸟,每年数次抵达,又一次次离别,大部分时候我还是不知不觉地回到久远的记忆里。记忆本身就是一条穿行在旧时光里的洄游的鱼。

自四十多年前公路从桥头径直而去,永年桥就只剩下桥的身段了,桥已不再是完整意义上的桥。在我的记忆里,大部分时候,桥亭只是一处歇脚的地方,炎炎盛夏,阳光滤过树梢,一束束地斜射,在黛青色的桥面上留下一地光斑。山外的风,贴着峡谷两边的山,到了这里也汇成一束,轻抚而来,带着一丝夏日的风凉。很久以前的一个暑日,我跟着父母,一大早就去了桥亭外的一座高山上拔黄豆,晌午,挑着担子在这歇了歇脚,到桥下掬了一捧清水解解渴。那时桥下的水是可以直饮的。

也就在那天,我路过乡政府里那个唯一的邮箱,拿到那张跳出“农门”的“通知书”,“桥亭里”的那个村也从此成了故乡,渐行渐远。

只是那时伫立桥亭,我还体悟不到“举步登临宛尔山川豁达、乘时休息居然岁月宽闲”的心境。

几十年岁月滋滋而过,回村的路也变得越来越短,如今已是一脚油门的事,再也不需到桥亭歇脚。唯有那几棵一晃而过的参天大树,依然在村的水口,摇动着春风和故园。

据说东桥头那棵白槠树是造桥时种下的,我离开村时,它已是一株老树桩,主枝腐烂了一半,却在一丈多高的地方长出几股碗口粗的新枝,每到暮春,嫩黄的枝条上,总会挂下一串串米粒般大小的槠花。不知哪年起,老桩再也没有发芽,像一尊雕塑,矗立在永年桥头,岿然不动。边上那棵“糖子树”也老得不再“生子”,我不知“糖子树”的学名叫什么,反正紫葡萄干似的“糖子”已烙在我的记忆深处,不会再消失。

西桥头三棵与桥同龄的枫香树却是另一番景象,似乎跨过了岁月的年轮,数百年傲立依旧。每到秋天,桥亭的天空里,那一抹红艳,和水口另一端的栗树园里,那黄灿灿的银杏树,总是遥相呼应着,还有那漫山金黄的核桃林。它们该是古村的秋的指代,也是我心中永恒的季节和色彩,透着古朴与鲜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