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鸟”飞过语林 ——侯卫东长篇小说《笨鸟》读后/方 可

浏览量:460 | 上架时间:2022-11-16

“笨鸟”飞过语林

——侯卫东长篇小说《笨鸟》读后

 

 

 

初以为《笨鸟》的颜色、翅羽、体态、神情、动作、鸣叫,以及蹒跚学步乃至振翅高飞的轨迹,应该非常侯卫东。从坊间高调、热闹、密集、潮水一般的评述中,也曾蛛丝马迹寻思,按图索骥揣摩,凭空想象了一番《笨鸟》的样貌、品味与格调。彼此太熟悉了。说话、行文、作诗、写解说词、著述历史文化、疯魔一般创作话剧、绞尽脑汁策划电视剧本……侯氏语言近乎一股色彩浓烈、浩荡湍急、灼热撩人的洪流。

待至拿到书本稍一展读,顿时有点发懵:这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侯卫东吗?一种仿佛从语言尽头汩汩而来的直白、平实、素朴,行云流水、从容不迫、自在大方,瞬间抓住了我的目光。白光照耀之下,沿着竹马逶迤的路径,似乎走进了小胖生命的原点——侯卫东为自己、为读者描摹了一个鲜为人知却又异常熟络的世界,一片混沌渐开的簇新天地,一个未曾遁逝的纯真年代,一座隐秘而丰盈的精神故园。

侯卫东此前的语言似烈酒,《笨鸟》的文字则如清溪。

很难说是语言的魅力还是有趣的故事成就了《笨鸟》,很难说是白描的叙述还是入微的刻画引人入胜,也很难说是写作引发的共情还是小说世界的魅力拿捏住了读者,总之,《笨鸟》像一只叽叽喳喳的灰喜鹊,不经意间落在了因持续疫情而沉闷、萧瑟、索然、了无生趣的人世间,捎来了几许生机、几缕欢喜、几番知心会意的快乐和慰藉。

谁又不曾是这只跌跌撞撞的笨鸟?谁又不曾几度沉浮于初涉人间的悲欣?谁又不想回到那欢乐与酸楚交织、五味杂陈的小时候……

读毕《笨鸟》,掩卷怅然,如同酒醒时分的迷茫。这是一本值得细读、精读的小说,其中有许多值得玩味的情境、令人怅怀的过往、难以释然的情愫,也包藏着作者某些个秘而未宣的故人、旧事及其对于人生人世的感悟与洞见。

夏日午后,几缕阳光穿过阳台,洒在《笨鸟》青绿的翅膀上,随阳光飘进窗户的还有一阵阵栀子花香,令我恍惚于现实混杂早岁的时空。思绪漫漶,一时手痒,竟萌生了寻章摘句、萃取提炼的冲动,遂有了下列词语的密林。或可遗笑于侯卫东、诸方家以及成千上万聪慧如“笨鸟”的读者。

 

 

“白色的光就是在这时出现的,汹涌的白,壮阔的白,像气球状的云朝我缓缓压下来。”

“随后的日子里,白光在我的身体中走动,像是要走进每一处暗黑的角落。这是我慢慢醒来的日子。在光的帮助下,我意识到自己很傻,我不愿傻下去。”

知道了自己傻,那还叫傻?不懂自己的傻,那才是真傻,无关长幼。

喷薄的乳汁像一道白光划开了小胖的混沌,照亮了蒙昧而迟缓的成长过程。《笨鸟》开篇,以白光奠定基调,给读者带来了创世纪般的隐喻。

白光,如同伊甸园里那只被摘下的苹果,懵懂无知的小胖,则好比雌雄同体的亚当与夏娃。

读小说,即读他人。他人陌生又熟悉的故事、场景、对话,仿佛一块薄薄的瓦片,被迅疾而有力的砸向平静的湖水——贴着水面飞溅、滑翔、飘逸,激起一连串水花,在读者心目中掀起一阵阵波澜、涟漪。

读小说,亦是读自己。追随着他人的故事,在沿途如画风景中,走进自己的过往。白光在《笨鸟》中既昭示了生之黎明,也象征着死亡阴翳。小胖溺水,弥留之际——

“第一次,我感觉到了死亡的召唤。它就在我的前方,像一扇虚掩的门,门的后面汹涌着炫目的白光。

“我接到一个清晰的信息,一旦门被打开,我就将被光芒融化。”

白光,不仅是开辟洪荒的利剑,也是区隔生与死的界线。

 

 

男孩不打架,公鸡不打鸣,野猫不叫春。来看小胖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暴力行为——

“对方一把抓住我,一个巴掌把我扇倒在地。我忍住眼泪和疼痛,从地上逮到半块砖头,扔向他的脑袋。我的动作迅猛,没有任何铺垫。他本能地避让,却避之不及,脸上留下了一道口子。

“血!流血了!大家一阵惊呼,所有的人都看到了血从他的脸上渗出。

“二狗子摸了摸脸,手上沾到了血,红红的血把他吓哭了。他哭声嘹亮,心有不甘,向我一步步走来。我站在原地不动,一手一截砖头,没有丝毫退缩的样子。他不敢再往前走了,哽咽着,肩头抖动。”

侯卫东有着影视剧功底,上述桥段令人联想到杨德昌、侯孝贤的电影。熊孩子之间暴力、血腥的斗殴,读来熟悉而震撼。细想一想,哪一个小屁孩早年没有几场毕生难忘的打架?赢或者输并不重要,重要的在于打与被打的经历,以及后续故事。它们被芯片一般植入脑回路,从孩童至暮年。

不再想打或打不动了,意即理性的崛起或荷尔蒙的衰减。那个年代,大小屁孩一张口都会背一段毛主席语录: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小胖迅猛而凶狠的一记砖头,完美地演绎了时代的号角。

咬人的狗一般不叫。傻乎乎、闷声不响的小男孩,往往隐藏着一股不为人知的胆魄、蛮力甚至绝招。更有意味的是,他们往往不打不成交,二狗子日后居然和小胖成为了莫逆之交。

此乃后话。

 

    

严格意义上说,小胖有两个爸爸。

生父——大学生,吴老师,教导主任。

爸爸和写《半夜鸡叫》的高玉宝,“在同一个秋天,闯进了我毫无防备的生活。”为了爸爸究竟是不是大学生,小胖还险些以一对八、与镇上的小伙伴血拼一场。

对于早年很少见面的爸爸,小胖起初充满了遐想和寄望:“相比他们胯下滑溜的竹竿,我的竹马简陋不堪。它是一根捡来的树枝,我理所当然地引来大家的嘲笑。我不甘示弱,这时猛然想到了爸爸是一个大学生。我叉着腰,大声地向他们宣布。我要借助爸爸的身份,把他们比倒。”

“通过床的安排,我基本上认识到,爸爸这个人不简单。在学校里他是老师,在家里他是我的爸爸。除此之外他还应该有一个身份,类似京剧《沙家浜》里老谋深算的刁德一。这不是说他有多坏,而是因为他的鬼点子多。”

身为儿子,在成长的某一阶段,或多或少会滋生些许仇父情绪。小胖有些过分,对于父亲,一开始就夹带了批评意味。在妈妈眼里,爸爸也不是省油的灯。当两家人关起门来,庆贺即将改善的住房时,爸爸老于世故而含蓄地表达了不同意见。妈妈沉不住气了:“你把话说清楚,别像刁德一那样阴阳怪气的。”

吴成事后诸葛亮分析道:“事态的发展证明,爸爸不愧是一只老狐狸。”

继父(姨父)——当兵出身,武装部长,后来当上了小镇一把手的常先河、常主任。

“站在门口的姨父威严而高大,他的脸像枪一样冰冷。姨父当过解放军,他站得很直。他喜欢别人还把他当作军人,他常常给人下命令。这个大院里只有他有枪,他是武装部长。他看着我不说话,点起了一根烟……

“我一动不动,站在火辣辣的太阳下面。我不敢动也不敢走,一直等到姨父把烟抽完。

“进来,他说。

“我就像一条小狗,跟着他走进屋子。

“跪下!他说。”

一根有来历的拐杖,小胖擅自拿去当了竹马,姨父竟如此苛责。可气又可笑的是,在后来的日子里,家人们联手,暗施阴谋诡计,生生把小胖过继给姨父和姨妈当了儿子——他们原先只有三个女儿。

小胖进入姨父、姨妈家门,有一个戏剧化场景令人捧腹而辛酸:究竟是喊“小姨父”,还是喊“爸爸”?抉择当前,为了那一根朝思暮想的竹马,小胖最终发出了响亮的叫声——爸爸!

外公的葬礼上,出现了一个意外。刚离世的外公,突然冒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儿子,在家人和人群中引起哗然。

“联想起常主任和吴老师的诡异密谈,表舅们开始愤愤不平。他们找到了姨父,强烈要求他给一个说法。

“打过仗的姨父处变不惊,面对围攻发出一阵冷笑。当儿子的要来,难不成还要我这个女婿批准?!他的一句话,让大家哑口无言。”

骨子里,小男孩仇父的本质乃是惧父,而惧父的本质则是崇父。小胖生父的文化和智慧,加上继父的威严与蛮横,构筑起小胖潜意识里的崇父情结。

一文一武,左膀右臂,两个爸爸给予了小胖日后的自信与底气。

 

 

小胖到底有多少妈妈?这是一道难题。

“给我带来光的是一个女人,她是我们大院里的邻居。她有着当地人难得一见的高挑身材,和身材一样出众的还有她的声音……”

“她露出雪白的牙齿,她的笑像树枝上的新芽一样青葱好看。”

“周阿姨雪白的牙齿,成为白光照彻一新的前兆。”

开篇,周医生(周阿姨)惊世骇俗的哺乳,犹如一道白光,完成了对小胖的启蒙。满口京腔的周阿姨缘何来至小镇?周阿姨女儿星星的生父究竟是谁?小胖充满了好奇,甚至展开自以为周密的侦察。

侦察失败后,周阿姨抚慰了小胖的好奇心:“你忘了,她压低着声音说,你吃过我多少奶?你呀,该喊我一声妈!”

小胖一时间有些恍惚,“围绕妈妈这个称呼,我的内心在两个女人之间徘徊不定。这只是我隐秘的心思,连外婆都一无所知。”

姨妈(继母)和妈妈在《笨鸟》中是一道出场的——

“虽说姨妈有一点白,像是从淘米缸里淘出来的,但她无论如何比不上我妈。我妈上过许多舞台,我妈一个镇子的人都看过她的表演。她唱完以后大家不停地拍手,要让她接着唱。我妈能从镇子上一直唱到大城市,可姨妈呢,从来都没有上过一次舞台。”

继周阿姨、妈妈、姨妈之后,围绕着小胖,另一位女性登场了——

“我很快就发现,有人比我妈还好看。如果说我妈能上台,那么她就像是来自电影里的。”

“我抬头看她,对她的好看无法形容。她没有周阿姨那么高那么蓬勃,她是典型的江南人模样。如果不是带着一丝午睡后的慵懒,她完全就像是一个下凡的仙女。”

说的是颇有来历、招致小镇闲言碎语、而后又被小胖亲手用拐杖(竹马)断送了小镇广播员生涯的崔阿姨。与妈妈、姨妈及周阿姨相比,崔阿姨自始至终高高在上,近乎小胖精神上的教母。至此,小胖已有了四位母亲。小胖的恋母情结根深蒂固,无可救药。

在与周阿姨告别之际,“我真想放声喊一次妈妈。但我叫不出口,我知道一个人不能有太多的妈妈。”仿佛鸟巢里嗷嗷待哺、叫个不停的鸟雏,哪一个愚笨如小胖的男孩,不希望多有几位这般好看的妈妈?

小胖用那根拐杖满怀善意、出乎预料送走了崔阿姨,也送走了他的童年。

“初夏来临,一切重归平静。我和从前一样,还会经常光顾红旗饭店。在手捏包子的时候,我常常想起崔阿姨。对于我包包子的手艺,她是第一个夸奖的人。她还是第一个,呼唤我大名的人。”

上学以后,吴成邂逅了母亲般慈爱的刘老师与白老师。

吴成课后苦练领诵,惹得白老师涌出一股子爱怜:“白老师挡住了我,把我拉到她的面前。她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气,很好闻的那种。她比我高一个头,我的下巴几乎贴着她高高的胸脯。她很少对别人这样亲近,她喜欢我要求上进。这时她伸出手来,整理着我的衣服。她的动作很慢,我想整理衣服不是她的目的。她有话要对我说,她在酝酿教育我的方式。”

平铺直叙夹杂着淡淡的抒情韵律,仿佛夏日小溪,淙淙悦耳的柔情,波光粼粼的清凉,把读者带入了此情此境,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寒假,吴成再一次回到小时候住的地方,他想起了周阿姨。“在堂屋对面的屋子里,我喝过她的奶。她的胸前弥漫着的白光,让我从浑浑噩噩中醒来。我妈当时远在外地,周阿姨为我填补了母爱。”

母爱之于小胖吴成究竟有多少含义?

初夏,太阳西斜的一个午后,我带着耳机漫步许小河畔,聆听胡德夫吟唱余光中的《乡愁四韵》——

给我一朵腊梅香啊腊梅香

母亲一样的腊梅香

母亲的芬芳

是乡土的芬芳

给我一朵腊梅香啊腊梅香

……

一时间似乎懂得了侯卫东。他抒写的妈妈的芬芳,和余光中的歌诗、胡德夫的吟唱,如出一辙,异曲同工。

一众妈妈给予小胖初涉人世的爱,肇启了他的觉醒年代。

 

 

那个年代的男孩子都有不同程度的姐妹情结。大男生呵护妹妹,尤其表妹、堂妹;小男生喜欢姐姐,或表姐、堂姐。其间若有还无的陌生与距离感,别有一番滋味和吸引力。

小胖的姐姐也比较多。其一,救命的亲姐姐吴瑚。傻孩子小胖趴在井口,把井水当作镜子,使劲地看一看自己的傻样,危险突至——

“我的腿被牢牢抓住,直到被拖出井口,我才看见一脸怒气的姐姐。她把我从地上拉起来,对着我的脸就是一耳光,压低声音骂道,你想死呀!晓得这井有多深吗?!”

当傻傻的小胖告诉哥哥,他是用对照八角亭的办法数出了8根竹马(此前他只能数到5),赢得了与小伙伴们的赌局,“来人一把搂住了我,搂得紧紧的。”“她是姐姐,我能感觉到她的激动。她学着奶奶的口气说,小乖乖,你怎么这么聪明?!一边说,一边就忘我脸上亲。她的嘴里还咀嚼着残留的糕点,但我不讨厌。姐姐对我最好,看到我的一点点进步都兴奋不已。”

日后,小胖转学和姐姐第一次来到新学校。

“我和姐姐走上了台级,我们受到许多人的关注。这和我无关,大家注意的是姐姐。起初我和她并排前行,但没有人关心我的存在。我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在姐姐身后仰望她的背影。她苗条而挺拔,她的身体像春天的树蓬勃着朝气。她站到哪里,哪里就会出现树叶一样茂密的围观。”

联想起《红楼梦》里贾宝玉曾痴言:“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着浊臭逼人。”孬头吧唧的小胖,莫不是疯疯傻傻的贾宝玉投胎现世?

虹姐姐之于小胖,别有一番魅惑。“我只是想看看虹姐姐,她好看,还对我好。有时她会直接喊我,嗲声嗲气地把我叫到身边。她会送我一些小礼物,然后引诱我为她捶腿敲背。

“我愿意为她劳动,她的身上香,不像二狗子一身汗馊味。她也很享受我的敲打,经常眯着眼睛和我说话。”

“她坐起身来,像电影中的女特务那样,梳理着风情万种的长发。然后拉着我的手,对我循循善诱,她向我传授谈话的技巧,教我下一次该怎样和外公交谈。”

女特务,对那个年代的小屁孩无异于终极诱惑:妖冶、风流、神秘、心狠手辣,仿佛罂粟与毒蛇的合体。虹姐姐是二狗子的姐姐,二狗子是被小胖一转头砸冒血的玩伴。起初虹姐姐对小胖的好,别有所图——想通过小胖打听外公在上海的种种。在这场情报暗战中,小胖心甘情愿陷落于虹姐姐的圈套,一如《色戒》里汤唯饰演的王佳芝,奋不顾身保护了梁朝伟、易先生。

“只要她一回来,我就像一只苍蝇一样围着她转。她对我这只‘苍蝇’并不嫌弃,她不拿我当外人,经常把我呼来唤去。看了《水浒传》之后,我才明白了我们关系定位。虹姐姐就像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而我则像府里的小厮。

“她像从前一样,仰靠在院子里的躺椅上,褪去了脚上鲜艳的拖鞋。她打开身体伸了一个懒腰,嘴里娇滴滴地哼出了一支曲子。这是我出场的信号,我们彼此早有默契。我端起小板凳像小狗一样挨上去,为她捏脚捶腿。”

如果说,外公是一条纵贯《笨鸟》隐秘的、悬而未决的叙述暗线,那么虹姐姐则是这根线条上的一个接扣——在小胖与虹姐姐几分暧昧交往中,悄无声息推进了故事的发展,加速了迷局的破解。

吴成这样形容萍姐姐:“穿着裙子的萍姐姐悄无声息,她的裙角在微风中摆动。我走在她的身后,好像是跟随着舞动的夜风。”

“她脱去了凉鞋,接着又脱去了裙子。她缓缓地走下了水,用水泼湿了身体。她转过身来,扎拢着头发对我笑。我不敢看她,她穿着一种奇怪的衣服。这种衣服很窄小,很有弹性地包裹着她的身体。她的身体像树叶那样饱含水珠,在月光下闪着晶莹的光。”

风把灰尘吹进萍姐姐的眼睛,她吩咐吴成提来井水,用舀水勺冲洗萍姐姐的眼睛:“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长长的睫毛在闪动。我们的眼睛挨得这样近,我都不好意思仔细端详。赶忙把水浇上去。

“我用井水冲洗她的另一只眼睛,我看出她很享受。我的动作轻柔,不忍破坏傍晚安静的时光。水从她晶莹的眼球流过,她的睫毛像轻轻倒伏的水草。”

临近结尾,萍姐姐出水芙蓉一般坐在泳池边上。“她扯下了帽子,用毛巾擦去脸上的水珠。她的头顶有灯光,她的身后是一池碧波。在一头波浪的黑发映衬下,她光彩照人地面对相机。”

萍姐姐为了克服吴成的恐水症,用温柔的命令加以引导——

“她踩着水,两只手伸出了水面。你能行,她的声音好听极了。她的声音让我感到身体轻了起来,我已经开始游动了。她向后倒退着,她一直面对着我。她始终保持着诱人的笑,她的笑在碧波上移动,就像是海里逐浪的花。”

“我的头深深地扎入水中,在水里我慢慢地睁开眼睛。我的眼前一片蓝色,我还看到了摇曳的红色。面对波光闪耀的水中世界,从无到有的舒畅感流过了我的全身。”

“在我的本命年,我终于变成了水中的龙。”

好看的萍姐姐,终于促成了吴成的成人礼。

“机会难得,我死皮赖脸地留下了她的一张照片。像保留一份记忆,我把它小心地夹在日记本里。它没有明信片那样斑斓,它毕竟是黑白的。但我能够看到上面的色彩,蓝色的水波和红色的泳衣。”

姐姐吴瑚、虹姐姐、萍姐姐,还有一笔带过的洁表姐,细数小胖吴成身边的几位小姐姐,不由地联想起海子的不朽诗篇《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侯卫东笔下的姐姐与海子一样,喻义深邃,涉猎广博。

走笔至此,耳畔忽然又响起了摇滚歌手张楚的《姐姐》——

他们告诉我女人很温柔很爱流泪

说这很美

噢,姐姐

我想回家

牵着我的手

我有些困了

噢,姐姐

带我回家

牵着我的手

你不要害怕

……

《笨鸟》中小胖的姐姐,海子诗歌中的姐姐,张楚吟唱的姐姐,她们既是能指,也是所指。

姐姐、妈妈、生与死、爱恨情仇,乃是一切文学创作的母题。古今中外,莫不如此。

 

 

小胖哥哥吴经,包括表哥顾家亮,都有些拿腔拿调。侯卫东显然有意为之,作为姐姐的对立面于《笨鸟》中并列。

哥哥与弟弟在智力方面,天上地下,一高一低。小胖是傻子,哥哥是天才;吴成是一坨笨鸟,吴经是一只雄鹰;小胖是一粒尘埃,哥哥是一座大山;吴成是一团扶不上墙的烂泥,吴经则是金碧辉煌的宫殿。

被奶奶喂错了药,送去医院抢救归来,哥哥这样表现——

“他迈出了脚步,一直走到堂屋的八仙桌前。他目光变得专注,像是在寻找什么。终于,他转过身来,手上举起两个药瓶。他向在场的人宣布,我一定吃错药了!肯定是外婆拿错了!”

哥哥吴经的出场颇具震慑力。暴力事件之后,为了证明父亲的大学生身份,小胖求助于哥哥,“他怪模怪样地打量着我。他根本不屑于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打开了一盒火柴,把它全部倒在了小方桌上。

“你先数,数完再讲别的。”

这一带有羞辱性的行为,对小胖自尊心、虚荣心、好奇心的锤击,简直难以形容。

“哥哥吴经马上就要上高中了,长期的班长经历锤炼了他的心思。但仅凭这一点,他还远远不能和刁德一抗衡。眼下他有一个厉害的新身份,他已经正式入选学校地震测报站的观测员。”

“哥哥是典型的行动派,读书一贯扎实。他这时已经掌握了一些现响当当的测报术语,比如地温、地磁、地应力。哥哥敲碎了一只煮熟的鸡蛋,通过蛋壳上的裂纹描述了脚下的大地,哪些地方出现了破碎与断裂,我们就处在断裂带的附近。”

地震棚里,每天晚上睡觉前,哥哥用倒立的汽水瓶作为报警器,悄悄地安放在屋子里。遇到夜里值班,他会嘱咐弟弟继续这项工作。但在内心里吴成有些怀疑:“这个真的管用吗?”“如果你相信科学,它就管用。哥哥义正词严,驳斥了我的怀疑。”

萍姐姐“鸡蛋踩水”试验,引起吴成十万个为什么?众所周知,《十万个为什么》系列丛书,乃是出生于19501960年代熊孩子的科学启蒙读物。

“小鸡在蛋壳里面,一定会有空隙。哥哥笃定地解释,这就是它能孵出来的原因。”

“那它怎么能从厚厚的蛋壳里钻出来?我还有一肚子的问题。”

“力量,生存的力量。哥哥深沉地说,连地壳都阻止不了地应力,何况小小的蛋壳?!”

装,一个劲地装,装得一板正经、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这便是侯卫东赋予小胖哥哥吴经的底色——可亲、可敬、可畏,但一点也不可爱而且很不好玩。与小胖的一众姐姐相比,哥哥既高大上,亦假大空。

此外,飞身上篮的表哥顾家亮,超一流棋手、游泳健将吕道新,甚至萍姐姐泳池旁一闪而过、不知名的大帅哥,他们既是小胖吴成心目中难以企及的膜拜对象,抑或潜在的竞争对手。

 

 

外公、外婆是小胖吴成依靠的大树。

19501960年代,多子女家庭的父母大多忙于公务,孩子们一般送入托儿所、幼儿园抚育,或交给保姆照料,或请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看护。

《笨鸟》中,外公起初的形象飘忽不定——重要事件他都在现场,却又影子一般难以捉摸;大事、小事他都会表明态度,却又似是而非,点到为止。

“外公在家里是一个奇怪的存在,平常他极少表态。而一旦他拍板的事,一定是板上钉钉的。”

外公的身份、过往、早年的职业和经历,在小胖眼里扑朔迷离。外公对小胖的好,仅仅局限于美食。

“外公名声大,方圆几十里的人都热爱他的手艺。”

“他从不打我,也不对我吼。”

外婆给哥哥吴经吃错了药,导致虚惊一场。外公的表现意味深长:“外公长叹了一口气,说了一句奇怪的话,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大家都不解地看着他,他慢慢走出屋子。我尾随他来到院子里,他正在看天。这是一个好天气,天上群星闪耀。”

小胖是个天生的侦探。童年时期,对周医生和她女儿星星身世好奇,并着手探秘;对崔阿姨的来路和家庭好奇,并设法打听;对外公早年在上海的生活好奇,并试图了解。外公去世后,引来了从未谋面的舅舅倪本周,牵扯出外公的另一桩婚事。这一切更激发了吴成破解外公身世之谜的决心与谋略。

领诵群口词排演的紧张时刻时,吴成竟然走神了——

“我口中的人物遭遇,恰恰和外公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我做不到口是心非,我不能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我羞愧地意识到,当劳动人民身处水深火热之时,我的外公却结识了一个资产阶级的大小姐,在大上海过着花天酒地的日子。”

这一笔有如神助,一石二鸟,一举两得:一则,吴成总算对外公有了盖棺定论;一则,将彼时小学生“三观”教育状况,交代得一清二楚。但随之而来的却是吴成内心的烦躁。

“我总算明白了一个事实——想忘记外公,这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除非我不再吃,除非把我吃的经历一笔勾销。”

在小胖的餐饮经验中,惟有外公的手艺,未闻妈妈的味道。外公先是拿住小胖的口舌,而后牢牢地揪住了吴成的心。

“我是一个开窍晚的孩子,很长时间我不会走路也不会说话,但是我爱吃,我只会吃和睡。外公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他用美味为我打开了认识世界的大门。”

如果说,周阿姨的哺乳像一道白光,划开了小胖的混沌,外公的美味则如同卤水,点化了吴成的心智。

“毫不夸张地说,外公和我之间,有一套坚强的食物纽带。我一辈子都不可能挣脱它,外公像一根钉子扎进了我的味蕾记忆。”

那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外公用一碗精心烹制的肉丝面和鸡蛋,在亲人们围观下,颇有仪式感地迎接小胖五岁生日。

“外公说,从今天起,你已经五岁了。”

“我吃得很香,我把一碗面条吃得比狗舔的还干净。我喜欢它的味道,这是一个历史的转折点。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我迷恋起外公的手艺。我想吃他做得早点,从家里一直追随他来到了饭店。”

“因为我懂得了热爱食物,我的味觉完全苏醒。”

“作为训练有素的名厨,外公迅速地捕捉到了这一点。家里人兴奋地发现,我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傻。我还有可救之药,那就是美味。”

外公的离世以及随后出现的舅舅倪本周,彻底颠覆了七年以来外公给与小胖的印象——

“谁又能想到,这个名动一方的厨师,居然来自上海。”

“居然,还和富家小姐生下了一个孩子。”

“我的思绪在黑夜里漂浮,最终涌动出一个清晰的念头:我要做一个地下情报员,把外公是事情一一弄清楚。我给自己下了一个死命令,不搞清他的身世决不罢休。”

清明节,在给外公上坟时,谜底被舅舅倪本周揭开——吴成终于得知外公大学毕业、银行会计师的过往,以及曲折的经历和婚事,吴成的心锁方才打开。外公亲手烹制的美食,在小胖吴成的味觉里长久驻扎。

那是童年的滋味,是外公曲折离奇身世的映照。

 

 

外婆之于小胖则不然。《笨鸟》开篇之际,外婆即询问周医生:“小胖不是傻子吧?”

小胖好奇于周阿姨的身世,外婆的一段自说自话,大有深意:“外婆吸着烟,像从中吸来了很多回忆。周医生搬来的时候,怀里就带着孩子,她悠悠地说。那时候看不出她有肚子,她风风火火的样子,也不像一个孕妇。一看她就是大城市的人,大家也都说她是从北京来的。我有时也想问她,你外公不让。外婆的声音像是从远方传来,唉,哪一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仿佛节奏沉缓的文艺片中的一个特写,一段台词,一组场景。外婆诉说周医生的同时,也陷入了某种难言的自况,为故事的发展、走向埋下了包袱……

在两个女儿角逐小胖母亲的大是大非上,外婆态度值得玩味。一方面,她主张将小胖过继给大女儿也就是小胖的姨妈,这样,小胖就能够继续留在小镇;一方面,小胖果真去了姨妈家,外婆就没有理由继续留住小胖在身边,“心里就空落落的,睡不踏实。”

当小胖重新回到外婆身边,外婆喜出望外,一把搂住小胖:“小炮子,你还知道回来呀!”由此可见,外婆是真心喜欢小胖的。

“我常听她们说,这小东西,和秋姨一样白。”在外公的红旗饭店,年老食客一边观看小胖的吃相,一边议论。

“是呀,就像淘米水淘出来的。”

“看他的眼睛,长得多好,跟黄菊秋年轻时绝对一模一样。”

老食客们的议论勾起了小胖的好奇心。黄菊秋是小胖外曾祖母。回到家,小胖忙不迭爬上爬下,看照片、照镜子。

一旁的外婆正对着镜子梳妆:“一头黑发总是又光又亮。她在脸上涂抹雪花膏,把脸打得啪啪直响。”

“香不香?她问我。”

“我闻到空气中弥漫的香味,这种味道来自上海,它和大白兔奶糖一样招人喜欢。无论是吃的穿的和用的,外婆都喜欢用上海的东西。”

笔端再一次指向了上海——那个与外公、外婆,与整个家族,与小胖命运有着千丝万缕勾连的大都市。

“如今看来,外公、外婆和外曾祖母,早已达成了一个共谋。他们像擦桌子一样,刻意抹去了在上海的经历。他们早就结成了同盟,在旷日持久的时间里锁住了一个秘密,让上海的生活变得无声无息。”

叙述至此,侯卫东意犹未尽,继续挥发:“每一个人都有可能装扮自己的历史,这是我长大以后才醒悟的事实。在慢慢回味外公往事的人生路上,我发现他是一个痛苦的表演家。他在世的后半生,刻意回避了上海的经历。他用沉默与谎言,成功切割了和这个城市的所有联系。”

这一段议论非常侯卫东——叙述奔放,说理铿锵,哲思汹涌,情感澎湃。其遣词造句和表述习惯,都是朋友们所熟稔的调调。一边阅读,一边咂摸,甚至能想见侯卫东双臂环抱,指尖夹着香烟,眼镜片后面眉头微蹙的严神峻色……

写外公和外婆,侯卫东设置了一个大悬念,直至外公去世,舅舅倪本周的出现。此笔法与套路颇似推理、悬疑小说,同时兼有影视剧的叙事策略。

这是《笨鸟》之所以好看、耐读的一个秘诀。

 

床与睡眠

 

床,在《笨鸟》中的喻义非同寻常。

“每一张床都铺着厚厚的秘密,这是我身体睡出来的警句。如果我是包子那么床就是笼屉,它让我感到温暖,让我的身体热气腾腾。我对世界的最初想法,对黑夜的认识,都是在床上形成的。毫不夸张地说,假如我是一个发号施令的君王,那么床就是我最辽阔的国土。”

受家庭条件所限,只得与哥哥吴经挤在一张床上,最让吴成不能接受。

结交金铭春以后,吴成鼓足勇气,提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请求:“我想在你的床上睡一下。”但之后,吴成又感到“别人的床再好,也不能圆自己的梦。”

没有一张自己满意的床,无异于沦丧了所有国土的君王——

“几乎每一个夜晚,我都会为睡不好觉而苦恼。”随之而来的则是白天上课时难以抑制的瞌睡。吴成为此遭到了老师严厉批评,引起同学们无情嘲笑,招致家人的共同反感。关于吴成的床与睡眠问题,还是姐姐吴瑚发现了其中症结——

“参加婚礼时,听说你和堂姐睡在一起,睡得怎么样?她问。”

“还好。”

“我记得,你以前跟姨妈跟表姐都睡得很好,怎么就跟吴经不能睡在一起?”

“我,也不知道。”

“那上次你在我的床上,睡得怎么样?”

“我睡得也好。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你当然睡得好,还打呼了。姐姐笑了起来。我现在发现你的毛病了,你就是不能和男孩子睡。只要跟女的睡,你什么事都没有。”

“姐姐的话提醒了我,好像我真的就有这个毛病。还是姐姐聪明,她都看出来了,我却还在糊里糊涂。”

自从跟着姐姐睡觉,吴成药到病除。不仅学习成绩突飞猛进,上进心也与日俱增:“我可能比姐姐哥哥笨,那笨鸟也该好好地飞。”

金铭春当上了班干部,吴成也做了小组长,并且开始收本子了。“这是我在干部道路上迈出的第一步。”

笨鸟一小步,鲲鹏九万里。二者可以同日而语,相提并论。

最终,关于床的好消息是哥哥吴经带给吴成的。

“我们有了一张双人床!他带来了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

“我有了自己的床,还是这种少见的铁皮双人床。就像一个讨饭的穷小子,突然得到了一大笔金银财宝。”

“新床给我和我的全家带来了好运气。”

用小胖自己的话来形容,这一张属于自己的双人床(上铺),终于使这个流徙的君王,掌握了自己的领土。个中含义,仿佛梵蒂冈之于教宗。

拥有自己的一张床,今天的小朋友听起来好比天方夜谭,而在那住房逼仄、物资短缺的年代,家家户户,司空见惯,不足为奇。

 

 

转学后第一堂课,吴成口中的土话受到同学们的嘲笑。但在同为新同学的金铭春眼中,吴成却看到了鼓励:“他的目光清澈而友好,让人不忍拒绝。”

就是这一眼,奠定了吴成与金铭春持之以恒的友谊。

相对于成年人,小孩子往往更愿意、也更容易通过面相来识别人。动物界大抵亦然——善,或许需要琢磨才能懂得并接受,恶则一目了然。见到一张好看的、慈善的面孔,顿时放松警惕,引为同伴。一旦见到丑陋的、凶巴巴、恶狠狠的脸,避之不及,落荒而逃。

好看是好看者的通行证,丑恶是丑恶者的墓志铭。

吴成早年从地理书和《四角号码字典》学到的丰富知识,赢得了金铭春的好感。金铭春来自新疆的背景,在家养病的地理工程师叔叔,阔大的家院,红红的柿子,美味的葡萄干,充满诱惑的床,这一切深深地吸引着吴成。

“我和金铭春来往越来越多,简直就是形影不离。”

“我喜欢跟在班干部金铭春的后面,心甘情愿做他的跟屁虫。”

“金铭春和我双双进入了宣传队,他是主角我是配角。”

吴成肾病初愈,经多方求证得知此病并不具有传染性,遂决定返回课堂。登上讲台,吴成恳请同学们举手赞同,而应者寥寥。

“紧急关头,金铭春跑上了讲台。他照着我的样子,也给大家深深地鞠了一躬。他的动作在真诚中带着自信,他的躬鞠得大义凛然,比我出色的多,显得大方自然。”

“这里,一只只手像旗杆一样,从不同的座位举起。在我的眼里,他们就是旗杆。在我患病的时候,全班同学为我展开了信任的旗帜。”

吴成和男同学们的友谊,暑假里有了长足进展。从以往害怕和哥哥(及所有男人)同睡一张床,到四个男生挤在一起“倒腿”(同睡一个被窝),其变化近乎霄壤。

“这个夜里,我们四个同学都住在阁楼上。在属于我的床上,大家横七竖八地挤在一起。这是一个奇特的夜晚,我居然能睡得很好很香。直到清晨醒来时,我还百思不解——我们身体像麻花一样扭在一起,我怎么还睡得这样踏实?”

此情此景,当今的熊孩子用恐怖来形容亦不为过。

是时候说一下二狗子了。小胖惟一的一次打架,把二狗子一转头砸出了血。小胖即将溺亡的紧急关口,二狗子却挺身而出——

“二狗子从来不做花哨的动作,他本身就是一条龙。他的倒插式跳水一气呵成,在空中跃起的身体像低飞的流星,完美无缺地落入水中。”

惊慌失措的小胖,抱着二狗子投送的救生圈,两人游进了桥孔——

“王大胜,你怎么才来?!我的声音五味杂陈。”

“二狗子吃惊地看着我,他被我的称呼吓着了。这是我第一次叫他的大名,我会一直这么叫下去。当丰盈的河水从我的胸前缓缓地流过,我开始检讨自己的生活。我意识到二狗子这个称呼,完全配不上我的发小。”

这一桥段,堪比少年中国版《燃情岁月》,读得我眼眶发热,鼻头发酸。男孩子的友情,无论怎样翻转,其间总不缺少血和泪……

“王大胜把明信片交给我的时候,他的眼里居然闪动着泪光。他的反常表现让我意外,原来他并不是一个神经大条的人。他说吴成你一定要给我写信,地震后我会一直等你消息。他伸出手来,他要跟我拉钩。我不屑再做这种小孩子的动作,我表现得有些矜持。我学着书上的古人那样对他拱着手,说出了一个生硬的词——后会有期。”

吴成在本命年变成了水中游龙,并留下了珍贵的照片。

“至于我的游泳照,我立即寄给了王大胜。”

“信里面一个字都没写,只有这一张照片,和那一本我不再翻看的棋谱。

“我想表达的意思,让他慢慢去猜。”

这便是《笨鸟》的结束语。侯卫东岂止是让二狗子王大胜去猜!分明是让读者在并不如烟的往事中沉迷、遐想、缅怀……

 

 

侯卫东以诗人出道,《笨鸟》是一部小说。行文之间,或有意、或无心,时不时流露出诗人本色,抖落机灵与才情。

譬如,金铭春的工程师叔叔讲起矿石标本:“如果把大地比作书,它们就是书里面最美的文字。”

吴成悄悄登上了阁楼,和姐姐默默地看着窗户外面的世界:“我第一次发现,冬天的河流很瘦,就像我睡不好的样子。”

病中吴成,沉浸在屠格涅夫《猎人笔记》的情节里,电影与现实混杂,夏雨和冬雪交织,诗意在眼前弥漫:“她的声音里放送着鱼的消息,这些鱼很快迎来炊烟四起。我喜欢看烟和雨的结合,它们从我们的住处上升到高处,笼罩着柳色顾盼的两岸和湿漉漉的行人。”

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造就了一名诗人,小胖一瞬间长大了。吴成幻想着长大以后的结婚生活以及怎样做父亲,甚至写出了击鼓传花一般在各年级广为朗诵的范文。

“秋风掠过草木丛生的旷野,花圈呼呼作响,这是传染悲伤的时刻。”

“但丰水季的河流像哺乳期的女人,夸张地鼓胀着胸怀,几乎要撑破柳树招摇的堤岸。”

我道行不够,阅历浅薄,折服于这些文字,时而击节赞叹。但坊间驰名的大编辑C爷,对《笨鸟》中随处可见的诗意小有微词,视之为瑕疵——或多或少破坏了其语言的单纯和完整……

 

 

我退休前长期端的是电视台饭碗,思维惯性、工作方法、阅读路径,打下了深深的痕迹。此番研读《笨鸟》,其一,以文学爱好者读之;其二,以作者多年同事、朋友读之;第三,则是以“拉片”方式细读、精读,遂有了上述林林总总、絮絮叨叨的感悟。其中误读、乱读,读偏、读窄,在所难免。

《笨鸟》究竟是一本什么样的小说?曰“成长文学”固然不错,但仍觉隔靴搔痒,难得要领。

某日,闲读《三联生活周刊》,“文化”专栏采写的是乌克兰最重要的俄语作家安德烈?库尔科夫,文末写道——

“中国作家写人时,笔墨常放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上,这是快速进入人的心灵和精神的方式。但大部分经过现代主义洗礼的作家往往并不如此,他们更擅长留白,在人与人之间安置动物、物件、碎片、历史、空间,如是人的痕迹削弱了,那个超脱于人的创造者或‘造物主’的痕迹却显现了出来。”

茅塞顿开,恍然大悟。以此梳理《笨鸟》中的人物关系,侯卫东很中国;以此检索《笨鸟》飞过的旧物疏影、时间碎片以及词语密林,侯卫东很现代。

或可这样理解:《笨鸟》是一部既很中国、又很现代的“成长文学”。

 

2022.7小暑于淝上